介之推火封妒妇

2024-07-27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温,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无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头额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气喘,无处存着。上等除了富室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长松荫树之下,方可过得;那些中等小家无计布摆,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索,周围结彩的相似。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张椅子,或铺条凉席,随高逐低坐在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乡老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除了这些,男人便说人家内眷,某老娘贤,某大娘妒,大分说贤的少,说妒的多;那女人便说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汉子不好,大分爱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可见“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里提起、心里转动。如今我也不说别的,就把“妒”字说个畅快,倒也不负这个搭豆棚的意思。你们且安心听着。
        当日有几个少年朋友同着几个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拿着不知甚么闲书,看到闹热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诗,忽然把扇子在凳上一拍,叫将起来,便道:“说得太过!说得太过!”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却是为何?”那少年便把书递与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做诗的人想是受了妇人闲气,故意说得这样利害。难道妇人的心比这二种恶物还毒些不成?”那老成人便接口说道:“你们后生小伙子不曾经受,从不曾出门看见几处,又不曾逢人说着几个,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纪,宁可做个鳏夫,不敢娶个婆子。实实在江湖上看见许多,人头上说将来又听得许多,一处有一处的利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说不得许多。曾有一个好事的人,把古来的妒妇心肠并近日间见的妒妇实迹备悉纂成一册《妒鉴》,刻了书本,四处流传。初意不过要这些男子看在眼里,也好防备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里,也好惩创一番。男男女女好过日子。这个功德却比唐僧往西天取来的圣经还增十分好处。那晓得妇人一经看过,反道‘妒’之一字从古流传,应该有的。竟把那《妒鉴》上事迹看得平平常常,各人另要搜寻出一番意见,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鉴》之后刻一本‘补遗’、二集、三集,乃在妇道中称个表表豪杰,才畅快他的意思哩!”
        又有一个老成人接口道:“这《妒鉴》上有的却是现在结局的事,何足为奇?还有妒到千年万载做了鬼、成了神才是希罕的事。”那少年听见两个老成人说得筋筋节节,就拱着手说道:“请教!请教!”那老成人说道:“这段书长着哩,你们须烹几大壶极好的松萝齐片、上细的龙井芽茶,再添上几大盘精致细料的点心,才与你们说哩!”那少年们道:“不难不难,都是有的。只要说得真实,不要骗了点心、茶吃,随口说些谎话哄弄我们。我们虽是年幼不曾读书,也要质证他人方肯信哩!”
        那老成人不慌不忙,就把扇子折拢了放在凳角头,立起身来,说道:“某年某月,我同几个伙计贩了药材前往山东发卖。骑着驴子,随了车驮,一程走到济南府章邱县临济镇之南数里间,遇着一条大河。只见两边船只、牲口,你来我往,你往我来,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见有许多妇人,或有过去的,或有过来的。那丑头怪脑的,随他往来,得个平常;凡有一二分姿色的,到彼处却不敢便就过去,一到那边,都把两鬓蓬蓬松松扯将下来,将几根乱草插在髻上,又把破旧衣服换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象样了,方敢走到河边过渡。临上船时,还将地上的浮土灰泥擦抹几把,才放心走上船,得个平平安安渡过河去。若是略象模样妇人不肯毁容易服,渡到大河中间,风波陡作,卷起那腌腌臜臜的浪头直进船内,把货物泼湿,衣服秽污,或有时把那妇人随风卷入水内,连人影也不见了。你道甚么妖魔鬼怪在彼作如此的凶险恶孽?我悄悄在那左近饭店轻轻访问。那里人都要过渡,惧怕他的,不敢明白显易说出他的来头。只有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处蒙馆的,说道:‘这个神道其来久矣。在唐时有个人做一篇《述异记》,说道:此河名叫妒妇津,乃是晋时朝代泰始年号中,一人姓刘名伯玉,有妻段氏名明光,其性妒忌;伯玉偶然饮了几杯饿酒,不知不觉在段氏面前诵了曹子建的《洛神赋》几句道: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之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之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读至此,不觉把案上一拍,失口说道:“我生平若娶得这样个标致妇人,由你泼天的功名富贵要他什么!吾一生心满意足矣!”此乃是醉后无心说这两句放肆的闲话,那知段氏听了心中火起,就发话道:“君何看得水神的面目标致就十二分尊重,当面把我奚落?若说水神的好处,我死何愁不为水神!”不曾说完,一溜烟竟走出门去。那伯玉那知就里。不料段氏走到河滨,做个鹞子翻身之势,望着深处从空一跳,就从水面沉下去了。伯玉慌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急急唤人打捞,那有踪影?整整哭了七日,喉干嗓咽,一交跌倒朦胧晕去。只见段氏从水面上走近前来说道:“君家所喜水神,吾今得为神矣!君须过此,吾将邀子为偕老焉!”言未毕,段氏即将手把伯玉衣袂一扯,似欲同入水状,伯玉惊得魂飞天外,猛力一进,忽然苏醒,乃是南柯一梦。伯玉勉强独自回家。讵料段氏阴魂不散, 日日在津口忽然作声,忽时现形,只要伺候丈夫过津,希遂前约。不料伯玉心馁,终身不渡此津。故后来凡有美色妇人渡此津者,皆改妆易貌,然后得济。不然就要兴风作浪,行到河水中间便遭不测之虞了。’”
        那些后生道:“这段氏好没分晓,只该妒着自己丈夫,如何连别的女人也妒了?”又有个老者道:“这个学究说的乃是做了鬼还妒的事,适才说成了神还妒的事,却在那里?”内中一个老者道:“待我来说个明白!那妒妇津天下却有两处,这山东的看来也还平常,如今说的才是利害哩!”那后生辈听见此说,一个个都站将起来,神情错愕,问道:“这个却在何处?”老者便道:“在山东对门山西晋地太原府绵县地方。行到彼处未及十里,路上人娓娓说长说短,都是这津头的旧事,我却不信。看看行到津口,也有许多过往妇人妆村扮丑,亦如山东的光景,也不为异。直到那大树林下,露出一个半大的庙宇,我跳下牲口,把缰绳、鞭子递与驴夫,把衣袖扯将下来,整顿了一番,依着照墙背后转到甬道上去。抬头一看,也就把我唬了一惊:只见两个螭头直冲霄汉,四围鹰爪高接云烟;八宝妆成鸳鸯瓦脊耀得眼花,浑金铸就饕餮门环闪人心怕。左边立的朱髭赤发、火轮火马,人都猜道祝融部下神兵;右边站的青面獠牙、皂盖玄旗,我却认做瘟疫司中牙将。中间坐着一个碧眼高颧、紫色伛兜面孔、张着簸箕大的红嘴,乃是个半老妇人,手持焦木短棍,恶狠狠横踞在上;旁边立着一个短小身材、伛偻苦楚形状的男人,朝着左侧神厨角里,却是为何?正待要问,那驴夫摇手道:‘莫要开言,走罢走罢!’只得上驴行路。走了五六里,悄问再三,驴夫方说:‘这个娘娘叫做石尤奶奶,旁边汉子叫做介之推,直是秦汉以前列国分争时节晋国人氏。只因晋献公宠爱了一个骊姬,害了太子申生,又要害次子重耳。重耳无奈,只得奔逃外国求生。介之推乃是上大夫介立之子,年纪甫及二十,才娶一妻,也是上大夫石吁之女,名曰石尤。两个原生得风流标致,过得似水如鱼,真个才子佳人天生一对、盖世无双的了。却为重耳猝然遭变,立刻起程;之推是东宫侍卫之臣,义不容缓,所以奋不顾身,一辔头随他走了,不曾回家说得明白。就是路中要央个熟人寄信回时,那重耳是晋国公子,随行有五人:一个是魏犨,一个是狐偃,一个是颠颉,一个是赵衰,这个就是之推了。急切里一时逃走,恐怕漏了消息骊姬知道,唆耸献公登时兴兵发马,随后追赶,不当稳便;都是改头换面,褴褴褛褛,夜住晓行,甚是苦楚。石氏在家那晓得这段情节?只说:“正在恩爱之间,如何这冤家魆地抛闪?想是有了外遇,顿然把我丢弃!”叫天抢地,忿恨一回,痛哭一回,咒诅一回,痴想一回,恨不得从半空中将之推一把头发揪在跟前,生生的咬嚼下肚,方得快心遂意。不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胸中渐渐长起一块刀砍不开、斧打不碎、坚凝如石一般,叫做妒块。俗语说,女傍有石,石畔无皮,病入膏肓,再销熔不得的了。
        “‘那知之推乃是个忠诚苦节之臣,随了重耳四远八方,艰难险阻,无不尝遍。一日逃到深山,七日不得火食,重耳一病几危。随行者虽有五人,独有之推将股上肉割将下来,煎汤进与重耳食之,救得性命。不觉荏荏苒苒过了一十九年,重耳方得归国,立为文公,兴起霸来。后来那四个从龙之臣都补了大官受了厚禄,独之推一人当日身虽随着文公周行,那依恋妻子的心肠端然如旧。一返故国便到家中访问原妻石氏下落,十余年前早已搬在那绵竹山中去了,之推即往山中探访消息。
        “‘石氏方在家把泥塑一个丈夫,朝夕打骂不已,忽然相见,两个颜色俱苍,却不认得,细说因由,方才厮认,忽便震天动地假哭起来。之推把前情说了一番,那石氏便骂道:“负心贼!闪我多年,故把假言搪塞。”只是不信。少不得妇人家的旧规,手挝口咬、头撞脚踢了一回,弄得之推好象败阵伤亡,垂头丧气,一言也不敢发,只指望待他气过,温存几时,依旧要出山做官受职去的。那知石氏心毒得紧,原在家中整治得一条红锦九股套索在衣箱内,取将出来,把之推扣颈缚住,顷刻不离,一毫展动不得。说道:“我也不愿金紫富贵,流浪天涯,只愿在家两两相对,齑盐苦守,还要补完我十九年的风流趣兴, 由那一班命运大的做官罢了。”之推既被拘系,上不能具疏奏闻朝廷,下不能写书邀人劝解,在晋文公也不知之推在于何处。倒是同难五人中一人不见之推出山,朝廷又不问他下落,私心十分想慕,不肯甘心,造下一首四言鄙俚之句,贴于宫门,暗暗打动文公意思。诗曰:“有龙矫矫,顿失其所。五蛇从之,周流天下。龙饥乏食,一蛇割股。龙返于渊,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一时间官门传诵,奏闻文公。文公惶愧不已,遂唤魏 遍访之推下落。之推身已被系,安得出来?魏犨是个武夫,那里耐烦终日各处搜求,况且绵竹之山七百里开阔,实难踪迹,却算计道:“我四下里放起火来,烧得急了,怕他不奔将出来!”此时乃是初春天气,山上草木尚是干枯的,顺着风势教人举火,一霎时漫天漫地卷将起来。那知之推看见四下火起,心知魏 访求踪迹,争奈做了个藤缠螃蟹、草缚团鱼,一时出头不得。即使遇着魏犨,磨灭得不成冠裳中人体面,一时忿恨在心,不如速死为快!因而乘着石氏睡熟,也就放一把无情火来。那火却也利害,起初不过微烟袅袅,搅着石罅峦光,在山间住久的还不觉得。未几,火势透上树枝,惹着松油柏节,因风煽火,火炽风狂,从空舒卷,就地乱滚将来。一霎时,百道金蛇昂头摆尾,千群赤马纵鬣长嘶。四壁厢哔哔叭叭之声胜似元宵爆竹,半天里腾腾闪闪之焰不减三月咸阳。逃出来的狐狸,跳不动的麂鹿,都成肉烂皮焦;叫不响的鸦鹰,飞不动的鸾鹤,尽是毛摧羽烁。此时石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奔前不能,退后不得,渐渐四下紧逼将来,就把之推一把抱定说道:“此后再不妒了!”却也悔之晚矣。那知石氏见火势逼近,绝不着忙,只愿与之推相抱相偎,毫无退悔,故此火势虽狂,介子夫妻到底安然不动。略不多时,之推与石氏俱成灰烬。
        “‘后来魏犨搜山,看见两个烧死尸骸,方晓得之推夫妇已自尽了。正要收取骸骨, 中间尚有一堆余火未熄。魏犨仔细上前看时,却又不青不红,不紫不绿,一团鬼火相似,真也奇异。忙教左右将那烧不过的树枝拨开看时,乃是斗大一块鹅卵石滚来滚去。那火光亦渐渐微了,石子中间却又放出一道黑气,上冲霄汉,风吹不断。魏犨同一伙人见得恁般作怪,即忙写了一道本章,把此一块宝贝进上文公,大略说之推高隐之士,不愿公侯, 自甘焚死。纪载他焚烧之时,正是清明节前一日。文公心中恻然,即便遣官设祭一坛,望空遥奠,又命下国中,人家门首俱要插柳为记,不许举火,只许吃些隔夜冷食。至今传下一个禁烟寒食的故事。那块宝贝也只道甚么活佛、神仙修炼成的金刚舍利子一样,忙教后宫娘娘、妃嫔好好收藏。那知这物却是祸胎, 自从进宫之后,人人不睦,个个参差。后来文公省得此物在内作崇,无法解禳。直到周天王老库中,请出后妃传下来百炼降魔破妒金刚宝锤,当中一下将来,打得粉花零碎,漫天塞地化作万斛微尘,至今散在民间,这黑气常时发现。此是外传,不在话下。
        “‘且说那石氏自经大火逼近之际,抱着耿耿英灵,从那烈焰之中一把扭定了介之推,走闯到上帝驾前,大声诉说其从前心事。上帝心里也晓得妒妇罪孽非轻,但守着丈夫一十九年,心头积恨一时也便泯灭不得。适值有一班散花仙女又在殿前,俱怜他两个夫妇都有不得已一片血诚,在生不曾受得文公所封绵上之田,死后也教他夫妻受了绵地血食。但是妒心到底不化,凡有过水的妇人,都不容他画眉搽粉、大袖长衫,俱要改换装束。那男人到庙里看的,也不许说石尤奶奶面目变得丑恶、生前过失。但有奉承奶奶几句、数落之推几句的,路上俱得平安顺利。近日有个乡间妇人,故意妆扮妖妖娆娆渡水而过,却不见甚么显应。此是石奶奶偶然赴会他出,不及堤防,错失的事。那知这妇人意气扬扬,走到庙里卖嘴弄唇,说道:“石奶奶如今也不灵了,我如此打扮,端的平安过了渡来。”说未毕口,那班手下的帮妒将帅火速报知,一霎时狂风大作,把那妇人平空吹入水里淹死了。查得当日立庙时节,之推夫妇原是衣冠齐楚并肩坐的,为因这事平空把之推塑像忽然改向朝着左侧坐了。地方不安,改塑正了,不久就坍。如今地方上人理会奶奶意思,故意塑了这个模样。此段说话,却不是成了神还要妒的故事么?至今那一乡女人气性极是粗暴,男人个个守法,不敢放肆一些。凡到津口、只见阴风惨惨,恨雾漫漫,都是石奶奶狠毒英灵障蔽定的。唐时有人到那里送行吟诗,有“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之句,也就是个证了。’”
        那几个后生听了嚷道:“大奇!大奇!方才那首‘青竹蛇儿’的诗可见说得不差,不差。”又有一个说道:今日搭个豆棚,到是我们一个讲学书院,天色将晚,各各回家,老丈明日倘再肯赐教,千万早临。晚生们当备壶酒相候,不似今日草草一茶已也。”

        “介之推火封妒妇”选自艾衲居士编撰的故事集《豆棚闲话》。作者根据所闻所见,“纵横创辟,议论生风”,写成了这部故事集子。集子中共有十二个独自成篇、情节各异的故事,作者以讲书人讲故事的平话形式,通过炎夏避暑乘凉的豆棚,巧妙地将它们连缀起来。结构上颇类阿拉伯的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和卜迦丘的《十日谈》。
        “介之推火封妒妇”是该书的首篇。介之推是春秋时晋国的一位贤士,曾同狐偃、赵衰、魏犨、颠颉等人追随晋文公重耳避祸流亡异国一十九载,并在重耳饥困之时自割股肉以饱重耳之腹。对于狐偃等人邀功媚赏颇不以为然。晋文公复国后,犒赏功臣,唯介之推耻与众人为伍,托病奉母奔绵山,结庐隐于深山幽谷之中。晋文公率众赶至其地,遍寻不着,遂放火烧山,以逐其出。无奈介之推坚不肯出,乃抱母死于火中。焚林之日,正值清明之候,后人感念介之推,不忍举火,因将清明前一日为寒食节,家家门前插柳,以招介之推之魂。晋文公感其德,令改绵山为介山,立祠以祀之。后世亦将绵上县改为介休县,盖言介之推休憩于此。唐代诗人胡曾的《咏史诗》中有一首吊念介之推的诗:


        “羁绁从游十九年,天涯奔走备颠连;
        食君刳股心何赤?辞禄焚躯志甚坚!
        绵上烟高标气节,介山祠壮表忠贤。
        只今禁火悲寒食,胜却年年挂纸钱。”


        对于介之推这位千百年来为世人敬仰垂慕的人物,艾衲居士却颇为不敬,他不为传统故事及史实所囿,别开生面,极意生发,变幻翻新,虚构了一个介之推因妻悍妒而遭焚丧生的故事,可谓“莽将二十一史掀翻,另数芝麻帐目”。故事的前部分写介之推追随重耳公子出逃,情节同史实了无差异,只是将其老母换作了娇妻石氏。介之推走时仓猝,无法告诉娇妻石氏,至使石氏生出“想是有了外遇,顿然把我丢弃”的臆想。“恨不得从半空中将之推一把头发揪在跟前,生生的咬嚼下肚,方得快心遂意。”并在家中用泥塑了一个介之推,“朝夕打骂不已”。介之推返家以后,石氏除了拳脚相加之外,还用“一条红锦九股套索”,“把介之推扣颈缚住,顷刻不离,一毫展动不得。”晋文公不见介之推,着魏犨遍访。魏犨寻至绵山,放火烧山,介之推“心知魏犨访求踪迹,争奈做了个藤缠螃蟹、草缚团鱼”,“一时忿恨在心,不如速死为快”,乘着石氏正在熟睡,“也就放起一把无情火来”,与石氏“俱成灰烬”。故事的后一部分写介之推夫妇死后,“受了绵地血食”,石氏妒心不改,悍意愈猖,在妒妇津上兴风作浪,逞其威虐。
        艾衲居士对历史故事的改编,确如天空啸鹤在《豆棚闲话》的序言中所讲的那样:“收燕苓鸡壅于药裹,化嘻笑怒骂为文章……那趱旧闻,便李代桃僵,不声冤屈;倒颠成案,虽董帽薛戴,好象生成。止因苏学士满腹不平,惹得东方生长嘴发讪……忽啼息笑,发深省处,胜海上人医病仙方;曰是曰非,当下凛然,似竹林里说法说偈。”其警人喻世之心,可谓良苦。
        “介之推火封妒妇”布局谋篇委婉有致,层次井然,显示了作者深湛的功力。作者以讲书人的口吻,侃侃而言,先从暑溽说到市井乡民消闲纳凉的豆棚瓜架;从少年读的“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自然过渡到讲妇人妒嫉的故事,针线缜密,水到渠成。未讲介之推的故事之前,先由“老成人”讲了一个发生在山东的,晋代刘伯玉妻段明光妒嫉的故事。又由“老者”接口:“那妒妇津天下却有两处,这山东的看来也还平常,如今说的才是厉害哩!”“在山东对门山西晋地太原府绵县地方……”自然顺畅地引到介之推的故事上来。而山东妒妇津的故事又为山西的故事做了必要的铺垫与衬托,使读者兴趣倍增,欲罢不能,必欲穷其究竟而后快。
        作者善于准确地抓住不同类型人物的性格特点,通过对石氏和介之推的语言和心理活动的细致刻化,将石氏的悍妒以及介之推的怯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石氏在介之推不辞而别之后,猜忌其生了外心,将自己抛弃,“只说:‘正在恩爱之间,如何这冤家魆地抛闪?想是有了外遇,顿然把我丢弃!’叫天抢地,忿恨一回,痛哭一回,咒诅一回,痴想一回,恨不得从半空中将之推一把头发揪在跟前,生生的咬嚼下肚,方得快心遂意。”娇妻无端变作夜叉,其悍其妒,实在令人股栗。当介之推十九年后返家时,石氏“方在家把泥塑一个丈夫,朝夕打骂不已”,介之推俱道前情,而石氏“便骂道:‘负心贼!闪我多年,故把假言搪塞。’只是不信”。对介之推“手挝口咬、头撞脚踢了一回。弄得之推好象败阵伤亡,垂头丧气,一言也不敢发。”还取出了“红锦九股套索”,将之推锁牢,还说:“我也不愿金紫富贵,流浪天涯,只愿在家两两相对,齑盐苦守,还要补完我十九年的风流趣兴,由那一班命运大的做官罢了。”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石氏悍妒跋扈的个性生动地展现出来,真气毕见,给人以如闻其声见其人的真切感。作者笔下的介之推,则另有一番景象:被石氏“手挝口咬、头撞脚踢”一回之后,大气也不敢出,却萌生遐想,“指望待他气过,温存几时,依旧要出山做官受职”。不料竟被石氏以套索“扣颈缚住,顷刻不离,一毫展动不得。”寥寥几笔,就将介之推的怯懦无能如绘如镂、入木三分地凸现出来。
        这篇小说的语言“间以俳谐,亦常俊绝”,颇有特色。如对介之推享祠的描写,是在诙谐的调侃和热讽冷嘲中将妒妇津的庙宇展现在读者面前:“只见两个螭头直冲霄汉,四围鹰爪高接云烟;八宝妆成鸳鸯瓦脊耀得眼花,浑金铸就饕餮门环闪人心怕。左边立的朱髭赤发、火轮火马,人都猜道祝融部下神兵;右边站的青面獠牙、皂盖玄旗,我却认做瘟疫司中牙将。中间坐着一个碧眼高颧、紫色伛兜面孔、张着簸箕大的红嘴,乃是个半老妇人,手持焦木短棍,恶狠狠横踞在上;旁边立着一个短小身材、伛偻苦楚形状的男人,朝着左侧神厨角里……”石氏和介之推,一个“碧眼高颧”,“张着簸箕大的红嘴”,“横踞在上”,一个“短小身材,伛偻苦楚”地站在旁边;一个气宇喧嚣,“恶狠狠”地坐在中间,一个形容琐亵,凄惨地拳缩在一旁。两人形成鲜明的比照,形象生动,大有“周婆刺礼”、“妇唱夫随”的气势。其妙思隽语,令人拍案叫绝。
        艾衲居士写妒妇故事,并非消夏闲话之类的无稽之谈,是其感慨“世道不平,人心叵测”,借小说以讽事喻世,唤醒世人。鸳湖紫髯狂客评论这篇小说时说:“艾衲道人《闲话》第一则就把‘妒’字阐发,须知不是左袒妇人,为他增焰也。妒可名津,美妇易貌;郁结成块,后宫参差。此一种可鄙可恶景象,缕缕言之,人人切齿伤心,犹之经史中‘内君子,外小人’。揣摩小人处,十分荼毒气概;揣摩君子处,十分狼狈情形。究竟正气常存,奇衷终馁,是良史先贤之一番大补救也。知此则《闲话》第一及妒妇,所谓诗首《关睢》,书称‘厘降’可也。”鸳湖紫髯狂客的这番评论可谓深中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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