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心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岱宗之高四十里,衡山四千一十丈,华山五千仞,恒山三千九百丈,嵩山少室八百六十丈,天台一万八千丈,罗浮三千丈,青城三千六百丈,天目七千五百丈,武夷五百仞,昆仑一万一千里。此盖天地盘礴之气孕结而成。好奇者,不知经几千百人之游历,几千百年之考志。微特高人逸士,蜡屐支筇,探幽而寻胜;即深阖名媛,未尝不开卷卧游,时怦怦动于中, 而不能恝然置也。
        湘陵熊孝泉,少负奇气,读书略识大意。家素封,不求名达,恣情山水。出则搜罗岩谷,入则参订方舆,因镌印章曰:“有名山美女癖”。
        一年,游西湖灵隐寺,僧察几上,一庋笔物,非金非石,五彩相宜。熊见而爱之,问所自来。僧谓得之山中古冢旁,土剥蚀满,刷而新之,宝莫能名。熊愿以金易,僧喜。
        熊得之,置斋头, 日夕抚玩,高不二寸,周不完规,重不逾两,而洞壑崇峦,层见叠出,不可胜数。谛观三月,难穷其奥境。雕以檀坐,贮之锦囊。若匹夫怀盈尺之璧,鲛人获径寸之珠,竟不令他人见。
        会当月夕,有款户声,熊启视。则嫣然一女子入,华妆妙丽,婉而多风。笑谓熊曰:“劫坟贼,今得之矣!”熊悦其美,戏曰:“从未有夤夜入室,反诬良人为盗者。”女曰:“汝怀中者,是吾家旧物。”熊白其无。女乃取诸袖,曰:“此一品非耶?”熊错愕,捉襟已失,遂与女争辨为己物。女曰:“诚如君言,此物何名?”熊不能名,女曰:“吾固知之也,此名‘小罗浮’,中有四百名峰,历历可指,请以验之。”女于灯前按迹而稽,若者为“铁桥”,为“老人”,为“大、小旗”诸峰,“通天”、“朱明”各洞,皆毫厘可认,真如问道索经。熊狂喜,以为得遇真赏,挽女入坐。女曰:“失而得之,不幸之幸。”褰裳欲去,熊曳女裾不令出。女曰:“君欲我投璧而返;我则欲君完璧以归。君既不忍舍此,我又安能割爱耶?”熊曰:“卿留此与不榖同好,何如?”女曰:“我心非石不可转也!将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熊曰:“石不能言,花如解语,皆我所欲也,无一可去。”遂抱入帏,相与狎。问女名,曰“朝霞”。
        自此每夕必至,宛如夫妇。有时谈论诗文,间及游览。凡熊昔日所历之境界,尽为霞今日所言之陈迹。两人无事,指点其风雨合离之状。熊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物何独异?倘抱此区区,遂谓与勾漏遗踪,若合符契,正恐此山真面目,又未必如斯耳。”女曰:“卿言诚是也。所谓徒有胜情,恨无胜具。”熊曰:“是不难,海上游,蓄心已久。卿如有志,当作仙侣同舟。”女应之。
        买舟入粤,六十日抵广州境,去罗浮尚三百里,南望一抹黛痕,弯如新月。女曰:“此增城飞云顶也。”熊不之信,询舟师,诚然。抵增,篮舆入山, 日暮至梅花村,宿卖酒田。是夜月明,熊与女凭栏远眺,遥见两山蜿蜒,青翠插天。晨起迤��前进,观夫星坛天成,石鉴圆洁,湖韫冰玉,竹产茏葱。奏清音于乐地,耀寒光于丹灶。而文禽异卉,交错如锦绣,诚可谓此外无奇。群峰壁立,石楼倚汉,铁桥横空,势凭天倪,影侵溟渤。郭之美之图传,良非虚语,而神在阿堵之间,更无间然矣!
        女喟然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 自有吾生,便忆此山。游踪客迹,登此山、坐此石者,何可胜道!百年之中,谁复能料此身之登此山、坐此石;即百年之后,又乌能料有知之魂魄,犹登此山,坐此石哉!”言已泣下,谓熊曰:“妾有罗浮癖,生前以未到此山,成恨而死。迄今为五十年,始得与君竟了夙愿。我将别矣!”熊方欲语,女忽颓然。发秃肌黄,身缩如茧,杳杳而灭。熊惊,急探袖中,已化数点杜鹃,红泪斑斑如渍而已。
        噫,熊之好,女之病也。癖之于人甚矣,独熊也乎哉?熊有六言三绝云:“蝴蝶飞来栩栩,梅花开后沉沉。香阁无缘揽胜,芳魂何幸登临。丹灶仙翁葛岭,西湖贤守坡公,心在桃源洞里,人归飞瀑岩中。危石深林鸟道,小桥流水人家。梵宇声沉暮霭,天风吹散朝霞。”

        《罗浮心》中的“罗浮”是山名,“心”指向往罗浮山的心情,也可解做“罗浮情”。这篇作品充满对奇妙境界的无限向往。以内容看可将“罗浮心”理解为对天地钟灵的名山——世间美好事物的无限憧憬。此篇虽属谈鬼志怪的故事,但饱含着作者对世事的寄托,使我们感到作者对人生的追求和慨叹。
        开篇起笔突兀,陈述了许多名山摩天的高度,意在强调这都是天地间磅礴的气势孕育生成,是天地不平凡的造化。从而引出古往今来有“不知经几千百人之游历,几千百年之考志”,以至引起高人志士、深闺名媛慕名探奇寻异。小说中的熊孝泉,年少时就怀有非凡的气质,不求名达,尽情游山玩水,并镌刻一枚印章以明志:“有名山美女癖”。这就为全文写名山——罗浮、写美女——朝霞埋下了线索,定了基调,使作者抒发追求奇妙境界的情怀有所假托。
        作者故作曲笔,先不直写罗浮山,也不直写美女,而先以熊孝泉游西湖、灵隐寺入笔;写他偶然得到一个既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关的“五彩相宜”的一种笔架似的东西,据寺僧说,是来自山中古冢旁。这样描述增添了神秘莫测的色彩,使人产生奇趣,意欲探讨究竟,然后又于奇趣中显示作者寄托的心意。
        在描绘“庋笔物”时尽力描绘它的小巧玲珑,然而却包罗了罗浮的千变万化的非凡的雄伟气象,其中有山洞沟壑,险峻的山峦,包括了多种层次重叠显现,不可胜数,就是用尽心思也难穷尽它的奥妙景象。描摹细致生动,令人叹为观止。这样极力描写它的奇妙、宝贵、可爱,也从侧面写出了熊孝泉酷爱山水的癖好,使熊追求的名山岩谷的奇妙境界得以有所寄托,也寄寓了作者所向往的天上人间。
        作者构思妙在以小罗浮这个宝物引出了婀娜多姿的妙丽女郎。乃文章至此,“名山”、“美女”俱齐。笔锋一转引出一段曲折的恋爱故事来。扣紧标题“罗浮心”展示小说的主题思想。俏丽女郎深夜入室诬熊为“劫坟贼”,要讨还宝物,争辩间,熊不能说出宝物名称。女郎指出宝物名为“小罗浮”,并说出名贵之处在于中有四百名峰,历历可指。至此“小罗浮”已和开篇名山并为一体。熊狂喜既得名山又遇美女——“朝霞”,自此,朝霞“每夕必至,宛如夫妇”。俩人以创作诗文,游山玩水作为生活情趣。在此作者借助奇妙想象,展示了对自由幸福生活的向往,藉以摆脱世俗丑恶的羁绊。接着写俩人相携出游,共访罗浮。景色描写颇为精彩,宛如一首山水诗:遥看罗浮山,青翠的山峰林木直插青天,山石圆洁,光可照人,湖水清澈如含冰玉,林木苍翠繁茂,在这乐土上可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可看到闪耀的寒光,有美丽的飞禽,奇异的花卉,交错在一起象锦绣一样,实在令人感叹。这段描绘紧扣奇妙仙境,真可谓天上人间。这些对罗浮山的彩绘,使人有如在画中游,令人神往。
        作者精心构思,层层推演,情节离奇曲折,开阖自如。开始写名山吸引逸士名媛探幽寻胜,为下文写熊孝泉及朝霞共游罗浮设下伏笔。按一般行文可接写游山,但作者宕开一笔,先写少负奇气的熊孝泉镌刻“有名山美女癖”的印章,这里似乎段落间有些游离,但却巧妙地将名山、逸士、美女编织在一起。接着,作者在文章上做了一个腾挪,在灵隐寺又喜获一“五彩相宜”的“庋笔物”,为后文写小罗浮做了隐笔,给人美不胜收而又捉摸不定的感觉。从而又出奇笔,深夜妙丽女子来讨还这个“庋笔物”,并指出这就是“小罗浮”。故事情节展开后又合拢起来,文章波澜起伏,耐人寻味。后来,熊和朝霞同游罗浮和开头——逸士、名媛探幽寻胜相呼应。写俩人沉浸在同游罗浮的美景乐趣时却产生了悲剧的结局——“女忽颓然”,“杳杳而灭”,这使熊孝泉颇感惊愕,“急探袖中,已化数点杜鹃,红泪斑斑如渍而已”。读之令人惆怅若失。
        作者用词简练而传神,有些句中词语以排比或对偶的形式出现,强化了语言的表达效果。如:“家素封,不求名达,恣情山水”写出了熊的出身、为人、爱好。“出则搜罗岩谷,入则参订方舆……”写出了爱好山水的执着程度。“出”、“入”两字表达了熊将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山水之中。“搜罗”、“参订”表达了他对名山秀水心向往之,无所不至和潜心钻研考订地理的苦心。寥寥数语将熊孝泉的性格癖好表现得淋漓尽致。写“庋笔物”的形状微小,只用了十二个字就将高度“高不二寸”,形状“周不完规”,重量“重不逾两”写得简明具体,有立体感,质量感。用一个“而”字转折,又用了“洞壑崇峦,层见叠出,不可胜数”十二个字,进一步写出此物体积虽小,但却气象万千,极写其奇妙珍贵,为写“小罗浮”做铺垫,为写游大“罗浮”造气势。文字精美,由于运用了排比、对偶的语句,读起来铿锵悦耳。
        文章接近尾声时,借美女喟然长叹使文章更向纵深推进一步。女言:“‘……百年之中,谁复能料此身之登此山、坐此石;即百年之后,又乌能料有知之魂魄,犹登此山,坐此石哉!’言已泣下,谓熊曰:‘妾有罗浮癖,生前以未到此山,成恨而死。迄今为五十年,始得与君竟了夙愿,我将别矣!’熊方欲语,女忽颓然。发秃肌黄,身缩如茧,杳杳而灭。熊惊,急探袖中,已化数点杜鹃,红泪斑斑如渍而已。”熊孜孜以求的名山、美女,如今似乎虽已得到,但一旦间又杳杳而灭。这种美妙的幻灭,恰恰反映了作者的人生观——向往的美妙的社会终究是幻想而已,奇妙的现象终究不过是幻觉的自我安慰,因为它掩盖不了丑陋的社会现实。这是作者的色空观,也是对丑恶世俗的揭露与认识。
        尾段展示了“癖之于人甚矣,独熊也乎哉?”向往美好生活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在封建社会里,他们的悲观失望也是普遍的。如小说结尾中最后两句的自白:“梵宇声沉暮霭,天风吹散朝霞。”一切奇妙的向往都象天风吹散朝霞一样是一场虚幻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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