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侠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某中丞,巡抚上江。一日,遣使赍金三千赴京师。途宿古庙中,扃鐍甚固。晨起,已失金所在,而门钥宛然。怪之。归告中丞,中丞怒,亟责偿。官吏告曰:“偿固不辞,但事甚疑怪,请予假一月,往踪迹之,愿以妻子为质。”中丞许之。
        比至失金处,寻访久之,无所见。将归矣,忽于市中遇瞽叟,胸悬一牌云:“善决大疑。”漫问之,叟忽曰:“君失金多少?”曰:“三千。”叟曰:“我稍知踪迹,可觅车子乘我。君第随往,冀可得也。”如其言。初行一日,有人烟村落。次日,入深山,行不知几百里,无复村疃。至三日,逾亭午,抵一大市镇。叟曰:“至矣。君但入,当自得消息。”不得已,第从其言。比入市,则肩摩毂击,万瓦鳞次。忽一人来讯曰:“君非此间人,奚至此?”告以故,与俱市口觅瞽叟, 已失所在。乃与曲折行数街,抵大宅,如王公之居。历阶及堂,寂无人。戒令少待。顷之,传呼令入。至后堂,堂中惟设一榻,有伟男子科跣坐其上,发长及骭。童子数人,执扇拂左右侍。拜跪讫,男子讯来意,具对。男子颐指,语童子曰:“可将来。”即有少年数辈,扛金至,封识宛然。问曰:“宁欲得金乎?”吏叩头曰:“幸甚,不敢请也。”男子曰:“乍来此,且将息了却去。”即有人引至一院,扃门而去。 日予三餐,皆极丰腆。
        是夜,月明如昼。启后户视之,见粉壁上累累有物。审视之,皆人耳鼻也。大惊,然无隙可逸去。彷徨达晓,前人忽来传呼。复至后堂,男子科跣坐如初。谓曰:“金不可得矣。当予汝一纸书。”辄据案作书,掷之,挥出。前人复导至市口,惝恍疑梦中,急觅路归。
        见中丞,历述前事,叱其妄。出书呈之。中丞启缄,忽色变而入。移时,传令吏归舍,并释妻子,豁其赔偿。吏大喜过望。久之,乃知书中大略斥中丞贪纵,谓勿责吏偿金,否则,某月日夫人夜三更睡觉,发截若干寸,宁忘之乎?问之夫人,良然。始知其剑侠也。日照李洗马应廌,闻之望江龙检讨燮云。

        《剑侠》一文选自《池北偶谈》(又名《石帆亭纪谈》)卷廿三“谈异四”。作为仿聊斋体的笔记小说,《池北偶谈》当属清代丛著中较有价值的一类。作者王士祯,乃清初一代宗师,以学识博洽而雄居文坛。是书凡四目廿六卷,积数十载宦游之沉浮变迁,举凡耳闻目睹,所评所论,所叙所忆,概由笔录简册,散存箧中。以晚年“出鼠蠹之余,尽付儿辈”(《池北偶谈·自序》),稍加总次编类而成。其中“谈异目”七卷,虽多神怪奇闻,亦不乏嘲谑谈谐,劝惩褒贬,寄托胸臆的力作。《剑侠》一篇即“谈异”中以“侠义”为题材的小说,其文辞简约生动,结构事端奇特精妙,人物塑造虎虎有生气。且描摹世态风尚,揭露吏治黑暗多尽其情伪,尤以通篇悬念结构引而不发,多见功力,堪可一读。
        以“尊侠尚义”为题材,在古代小说中自成传统,可谓源远流长。第一个为侠义之士树碑立传的当数史学、文学巨匠司马迁。太史公的一枝生花妙笔,为后世刻写了几多“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杰、侠客与义士。自《史记》中的荆轲、朱家、郭解始,豪侠义士的艺术形象在文学作品里便屡见不鲜,并逐渐独辟一帜,大放异彩。至唐代传奇,它已冲破单纯描写刺客型的束缚,塑造出诸如昆仑奴、虬髯客、聂隐娘一类性格鲜明、生动传神的艺术典型而脍炙人口。直到元末明初施耐庵的《水浒》成撰,使“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一百单八将跃然纸上。从“侠义”题材这一面去看,何尝不是将纯然个人的扶危济贫、铲除邪恶成了群体的“逼上梁山”。使小说中这类题材在思想和艺术上都跃进到新的高度。待等明代的“三言”“两拍”问世,才又把市井细民间的侠义观念与行为带入了小说,且愈演愈烈,终于在清代实现了“侠义”小说的成熟与丰收。而王世祯及其《剑侠》正处于这个大显身手的时期。
        《剑侠》记述的是件传闻:某中丞的“三千赍金”失盗于古庙。辗转查访,待寻到盗金者乃一剑侠“伟男子”,仅讨得一封纸书。奇怪的是,中丞见书后反大惊失色,非但不追究押银仆吏,更偃旗息鼓悄然收场。原来,剑侠曾夜入府衙,割去中丞夫人青丝“若干寸”,在那“收条”兼信书内尽斥中丞之“贪纵”,令不许“责吏偿金”,更以某月某日截发事以示儆尤,传闻故事本身奇虽奇,但并不复杂,凡述场景、事件、人物、情节、言行也多平实简明,似不能生出更多的波折。然而王世祯不愧是大家手笔,此文中其运思之精妙唯在于巧设悬念四字:仅以盘马弯弓,惜而不发之势,便轻灵地将欣赏者的“思绪”“悬”置于整个故事的跌宕回旋、波澜起伏的铺展变化之中。那环环扣扣、重重复复的悬念,拴结成起兴更迭、悬释交错的链线,使故事结撰既合情合理,又出人意料。而人物形象便从这些耐人寻味的悬念中树立起来,凸现出他们各自的活脱、鲜亮与独特。
        在公衙吏仆的护卫之下,“三千赍金”一夜间竟无踪影,开篇即是一大悬念。仅观古庙之“扃鐍甚固”“门钥宛然”,断定盗金者非高手而不能。起笔疑而置悬,启人兴味。官吏心念“怪之”,顿生猜测,确也有根有据。而盗金者谁?为何而盗?能否找回?中丞将怎样处置?倾刻间悬念纷起,接踵而来。仆吏干系所在,其疑惑不解,忐忑不测惊恐之状可见。更由此牵出下文里一串人物的出场亮相,彼此间的利害冲突之线索、契机,联缀井然有序。
        果然“中丞怒”且“亟责偿”,吏苦于法度、职责,尤甚是中丞之淫威,只好横下一条心,认罚之外,“请予假一月往踪迹也”,且“愿以妻子为质”。这样写,便将其吏疑团不散,决心寻到盗金之人的急切心情表现无遗。真是节外生枝。情节的变化正由悬念来预示和安排。以下仆吏命运如何?能否寻到“赍金”,人质将是什么结局?思绪又一一“悬”起,极尽宣染铺垫,又设下颇多伏笔。直至悬牌“善决大疑”的瞽叟引路,“忽一人”的盘察询诘,领进大宅;无论车行三日还是曲折数街;一概是熟径熟路。观此二人的出现、导引、传唤所作所为,抑或盗金者所派也未可知。作者以欲擒故纵引而不发的手法,使读者同仆吏一样疑上加疑。著作者的高妙即在此悬念不断,枝枝蔓蔓又久结不释之中,使故事扑朔迷离,而盗金者剑侠的形象,更人为地罩上了层层幛幔。
        记事写人的侠义题材,人物构撰如此铺垫、斟酌,虽有传闻故事本身发展的因素,作者巧设悬念的匠心更显示出独出心裁,别具韵味,事半功倍的笔力。
        全篇的转折关键当是下面这段:吏二次“至后堂”拜跪见剑侠,留宿数日以将息。这时盗金者的面目已清,言辞、举止可见可闻。出乎吏之意料,竟然是一“伟男子”。只有“科跣”坐榻上,“发长及骭”似与想象中的高手相符。而留宿中月夜观“粉壁上累累有物”,细加审辩“皆人耳鼻也”,遂又大惊。这一惊骇倒将悬念释解许多,唯有“如何见中丞复命”一环尚存。岂知剑侠早已成竹在胸,“金不可得矣。当予汝一纸书。”遂“掷之,挥出。”仆吏得书正求之不得, “急觅路归”犹“惝恍疑梦中”。这一节叙述,人物言行简洁生动,仆吏之心理描写更是入木三分。而盗金者的奇特、智勇及疾恶如仇的剑侠雄风则呼之欲出,颇具光彩。
        行文至此,前此种种突兀、紧张和神秘的气氛似有缓解。但仆吏怎样复命,中丞如何相信?人质能否释放?依然不得而知。遂出结尾一节,终使悬念遍解冰释、真象大白。末一段文字颇具戏剧性。中丞初“叱其妄”,见书后“忽色变而入”,“移时”便传令仆吏“归舍”,“并释妻子”。由汹汹然暴戾不可一世,到被一纸书扫尽淫威气焰,变化果真惊人。仆吏与欣赏者自然要问根由。王士祯顺势笔锋回转。以补叙的手法,将一封纸书的细情托出:剑侠怒斥“中丞贪纵”,点出“三千赍金”乃不义之财;令“勿责吏赏金”,指剑侠的心明眼亮;以“不忘夫人夜半截发”之事作警告惩戒,尤见奇效。对中丞来讲,这一告戒仍如悬念。而是悬是释全在中丞一人。读到这儿,其脑羞成怒,又不能发作的窘态丑相毕露无遗,使人忍俊不住。
        与《剑侠》以同一传闻为题材的尚有《聊斋》之《王者》,及赵奇士《寄园寄所寄·勇侠》所引《东园杂说》。从构思、人物刻画及文笔去比较三篇,《剑侠》仍以其居中而可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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