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自志

2024-01-0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 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康熙己未春日。
        古代文言小说自汉魏六朝志怪、唐代传奇两度繁荣以后,日渐式微,其后虽间有佳作,但终不能拔戟自成一队,延及清代,文言小说创作之风复炽,《聊斋志异》“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并有两代文体之长,以异军突起之势,独领风骚,成为一时无两、空前绝后的古代文言小说第三个高峰,可谓广陵绝响。
        《聊斋志异》是一部发愤之作,孤愤之书,见作者自志即知。这是蒲松龄在康熙十八年(1679)此书大体初备时所写的一篇序文,其后,小说屡有增删损益,直至暮年方告定稿,此书可以说熔铸了蒲氏毕生的心血。在这篇四百余字的自序里,作者把《聊斋志异》创作的动机、过程、思想交待得一清二楚。文章伊始,追溯了以鬼狐神怪为题材的搜奇记异之作古已有之,言外之意,作者创作此书是有先例可援的,并称自己才疏学浅。人微位卑,因而备受世人揶揄。正因为个人的坎坷际遇,才使他写下了这部感愤之书。“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淡鬼”,干宝,晋人,著有《搜神记》,专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以发明神道之不诬。”这里作者谦称自己虽然没有干宝那样的才华,但颇好搜求奇异;黄州,指苏轼贬居黄州,喜人谈鬼以解郁闷,“有人能谈之,则强之说鬼,或辞无可,则曰:‘姑妄言之。’闻者无不绝倒。”(见叶梦得《避暑录话》)这里作者意谓自己和东坡情趣一样,喜欢听到鬼神故事。所以, “闻则命笔,遂以成编。”长期留心搜求裒集,加以“四方同人”“邮筒相寄”,因此日积渐多。在这些比“断发之乡”、“飞头之国”还要怪异的故事中,寄寓着作者的襟抱和对人生的理解:“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由此可见其创作心态之一斑。接着,作者把自己的蹉跎偃蹇归咎于宿命,由于自己是“面壁人”转世,所以今生遭遇如“落落秋萤之火”,“逐逐野马之尘”是前生注定,因此也就不足骇怪了。在困踬场屋、文战不胜的劣境下,作者不顾谋食日拙,挚友规劝。世俗讥讪,坚持《聊斋志异》的写作而不中辍,“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正是这种情况的真实写照。他在《戒应酬文》中写道:“尔乃枯寂,耐寒威,凭冰案,握毛锥,口蒸云而露湿,灯凝寒而光微,笔欲搦而管冷,身未动而风吹,吟似寒蝉,缩如冻龟,典春衣而购笔札,曾不供数日之挥”,这是他创作生涯日艰而雄心不泯的绝好注脚。就这样,数十年如一日,“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明白道出《志异》为托物言志,怨悱感愤之书。他在赠友人的一首诗中写道:“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浇磊块愁。”作者孤愤者何?蒲氏十九岁时考中秀才,弱冠掇芹,少年英发,以为青云在襟袖间,“取青紫如拾芥”,前程未可限量,谁知,此后屡试不第,“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直到七十一岁才援例出为贡生。蒲氏负旷世之才而终生不遇,蹭跌潦倒、困于穷厄,文章憎命,而袖金输璧之徒反而腾达,公道不彰,安得不愤?此其一也。作者生活于民间底层,耳闻、目击、身经贪吏蠹役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之事多矣,作为孤鲠耿介之士,焉能不愤?此其二也。但是,他深谙世情,在文网高织、冤狱遍地的康乾“盛世”,风雨如磐,只能藉恍惚幻妄的曲折方式托深心于笔端,以微知著,抒发满腔义愤,宣泄胸中抑郁不平之气。在写法上,蒲氏自有他蹊,饮异拔新,“出于幻域,顿入人间”,托笔鬼狐,实写人生。他“惊鹜八极,心游万仞,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针砭时弊如浮世绘,写尽诸般众生相。情发于中而形成于外,大足新人耳目。尽管一些友人对他的写作誉以“董狐岂独人伦鉴,干宝真传造化功”,但在这些人的心目中,仅视志怪之作为“小道”,没有真正认识到《志异》的价值。这也是作者如霜打寒雀、冷袭秋虫一样发出“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感喟的原因。“青林黑塞”指杜甫《梦李白》诗中的“魂来枫林青,魄返关塞黑。”这里作者拈来借用,意指世间寡有知音,只有到阴间去寻觅了。寄托如是,可谓“亦足悲矣!”
        《志异》的第一个赞誉者是作者的同乡、位居台阁的诗坛盟主王士祯。王士祯在《戏书蒲生12聊斋志异>卷后》的诗中写道:“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对蒲氏创作意旨似有所悟而终未言明。蒲松龄以原韵奉和,诗云:“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对受人曲解颇有感怀。
        蒲氏生前《聊斋志异》未能梓行,仅以手抄本在朋友间辗转相传。至乾隆年间第一个刻本青柯亭刻本出现后,流播海内,喧腾众口,一时纸贵。哲人其萎,生前寂寥,身后辉荣。《负喧絮语》说:“《聊斋志异》一书,为近代说部珍品。几于家弦户诵,甚至用为研文之助。”由此可见其享誉之高。《志异》刊行之后,摹仿者踵起,如沈起凤之《谐铎》、和邦额(闲斋氏)之《夜谈随录》、长白浩歌子之《萤窗异草》、袁枚之《子不语》(《新齐谐》)、宣鼎之《夜雨秋灯录》等等,不一而足,袭用蒲氏书名者尚有六种之多,还有一书名《女聊斋》(见陈汝衡《说苑珍闻》)。但众芳摇落,仅师《志异》意匠,而孤愤之旨全失,远不能望其项背。
        在古代小说史上,《聊斋志异》几乎可以说是一部有褒无贬的佳作。何以谓“几乎”?因为“《聊斋志异》风行逾百年,摹仿赞颂者众。顾至纪昀而有微词”(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乾嘉时,位高学博的纪晓岚写了一部名为《阅微草堂笔记》的书,有意与《志异》相颉颃。纪氏弟子盛时彦在为其恩师《姑妄听之》的跋文中引述纪氏的话说:“《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在纪氏看来,著书之笔应是《世说新语》那样的魏晋笔法,“尚质黜华,叙述简古”,而《志异》“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之?又有未解也。留仙之才,余诚莫逮于万一;惟此二事,则夏虫不免疑冰,”这就是“灼然与才子之笔,分路而扬镳”的由来。由此可见,二人著述的立意是大相径庭的。纪氏所云“留仙之才,余诚莫逮于万一”,确有谦谦林下之风,但他著书的目的在于“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劝惩”,正如盛跋所云“虽托诸小说,而义存劝戒”,一个著书是为了诲道设教,义在劝惩,曲终奏雅,以礼法为归;一个著书是宣泄抑郁孤愤,痛诋时弊,志在鞭挞,创作目的的不同是两人所处地位和际遇不同使然,不足为怪。但是,纪氏不懂得“描写委曲”、“描绘如生”正是小说艺术魅力之所在,他不懂得小说创作的ABC,因此,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不仅不能与《聊斋志异》并驾方轨,双星同曜,其地位是大逊《聊斋志异》一筹的。
        《聊斋志异》接纳诸流,化腐为神,小说备人鬼之态,兼真幻之长,聊托物以幻化,寓至情于奇想,终于成为我国古典文言小说的极致,这也是它历久不衰,众口相沿,葆有永恒艺术生命力的根本原因。当我们把《聊斋志异》作者自志的意旨了然于心,明晰了作者的苦心孤诣,那么,蒲老夫子在九泉之下也就不会为谬无知音而视为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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