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翘传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王翠翘,临淄人。幼鬻于倡, 冒姓马,假母呼为翘儿。美姿首,性聪慧。携来江南,教之《吴歈歌》,则善《吴歈歌》;教之弹胡琵琶,则善弹胡琵琶。吹箫度曲,音吐清越;执板扬声,往往倾其座客。平康里中,翘儿名藉甚。然翘儿雅淡,顾沾沾自喜,颇不工涂抹倚门术。遇大腹贾及伧父之多金者,则目笑之,不予一盼睐温语。以是假母日忿而笞骂。会有少年私翘儿金者,以计脱假母,而自徙居嘉兴,更名王翠翘云。
        当是时,歙人罗龙文,饶于财,侠游结宾客,与翠翘交欢最久。兼昵小妓绿珠。而越人徐海者,狡佻,贫无赖。方为博徒所窘,独身跳翠翘家,伏匿不敢昼见人。龙文习其壮士,倾身结交,接臂痛饮,推所昵绿珠,与之荐寐,海亦不辞。酒酣耳热,攘袂持杯,附龙文耳语曰:“此一片土,非吾辈得意场。大丈夫安能郁郁久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苟富贵,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数日,别去。
        徐海者,杭之虎跑寺僧,所谓“明山和尚”者是也。居无何,海入倭,为舶主,拥雄兵海上,数侵江南。嘉靖三十五年, 围巡抚阮鹗于桐乡,翠翘、绿珠皆被掳。海一见惊喜,命翠翘弹胡琵琶以佐酒。 日益宠幸,号为夫人,斥诸姬罗拜。翠翘既已骄爱无比,凡军机密画,惟翠翘与闻。乃翠翘阳为亲昵, 阴实幸其复败,冀归国以老,泪渍渍,常承睫洗面也。
        会总督胡宗宪开府浙江。善用兵,多计策。欲招致徐海, 自戕麻叶、陈东,而离散王直。乃遣华老人赍檄招降。海怒,缚华老人将轩之。翠翘语海曰:“今日之事,生杀在君,降不降,何与来使?”海乃释其服,畀金而遣之。老人归告宗宪曰:“贼气方锐,未可图也。然臣睨海所幸王夫人者,左右视,有外心。或可藉以歼贼耳。”而罗龙文者,微闻是语。 自喜与翠翘旧好,乃因幕府上客山阴徐谓以见于宗宪。宗宪以乡曲故,降阶迎揖曰:“生亦有意功名富贵乎?吾今用君矣!”与语大悦。
        遂受指诣海营,摄旧日任侠衣冠,投剌谒海。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龙文手曰:“足下远涉江湖,为胡公作说客耶?”龙文笑曰:“非为胡公作说客,乃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纳款,故人不乘此时解甲释兵,他日必且为虏。”海愕然曰:“姑置之。且与故人饮酒。”锦绣音乐,备极豪侈。然自以为大丈夫得志于时之所为也。酒半, 出主夫人及绿珠者,见龙文。龙文改容礼之。极宴,语不及私。翠翘素习龙文豪侠,则劝徐海遣人同诣督府输款,解桐乡围。宗宪喜,从龙文计,益市金珠宝玉, 阴赂翠翘。翠翘益心动, 日夜说海降矣,海信之。于是定计缚麻叶,缚陈东,约降于宗宪。
        至桐乡城,甲胄而入。是时赵文华、阮鹗、与宗宪列坐堂皇。海叩首谢罪,又谢宗宪。宪下堂,摩其顶曰:“朝廷今赦汝,汝勿复反。”厚劳而出。海既出,见官兵大集,颇自疑。宗宪犹怜海,不欲杀降,而文华迫之,宗宪乃下令,命总兵俞大猷,整师而进。会大风,纵火,诸军鼓噪乘之。贼大溃,歼焉。海仓皇投水,引出,斩其首。而生致翠翘于军门。
        宗宪大飨参佐,命翠翘歌《吴歈歌》,遍行酒。诸参佐或膝席,或起舞捧觞为宗宪寿。宗宪被酒大醉,瞀乱,亦横槊鄣袖,与翘儿戏。席乱,罢酒。次日宗宪颇愧悔醉时事,而以翠翘赐所调永顺酋长。
        翠翘既随永顺酋长,去之钱塘江中。恒悒悒捶床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毙一酋又属一酋,吾何面目生乎?”向江潮长号,大恸,投水死。

        侠义妓女王翠翘的故事流传甚广。它取材于史实和民间传闻,有一定的生活原型。自明嘉靖后期至清中叶,一再出现于不同的文学作品之中。基于同一题材而辗转衍化,其间的承继、变幻、影响与发展,彼此颇多殊异,各显匠心。凡能陆续行世流布者,亦多有其精妙之处:或哀其由良入娼,沦落风尘;或诉其逃难蒙祸,身历兵火;或感其为国除患,屈辱亡身。每每于笔端间凝聚看褒贬、扬抑。虽有缺憾悱恻,终不脱颂美生怜,揭示其悲剧(有时表现为悲喜剧)命运的宗旨。故事的最早成撰,可见于史料《纪剿徐海纪事本末》之“附记”。款署“谢湖老人”,似茅坤的偶托之名。其文曲折有致,首尾完整,言简意赅,倒也写出了主人公悲剧一生的梗概。虽然是篇才具小说雏形的笔记体,却由此而生发出几十种相同题材的故事,可见事实与传说到了文学家的笔下竟会衍成怎样的造化。
        余怀的《王翠翘传》即脱胎于明王世员所辑《新镌玉茗堂批选艳异编》卷六之《王翘儿传》,余氏对情节与人物略有加工。故事的大意是:徙居嘉兴的名妓王翠翘初与徐海、罗龙文有旧情。后徐入倭寇称雄,掳翠翘于桐乡,“日益宠宰,号为夫人”。总督胡宗宪征剿海患,假以招安欲灭寇。指使罗龙文诣海营,以“阴赂翠翘”,谋“借以歼贼”。恰翠翘久藏“幸其(指徐海)复败,冀归国以老”从良为民的志向,故“日夜说海降”。及计成,徐海遭诱杀而兵败,有功之臣的王翠翘反受到总督之戏辱,遂悔恨“大恸”,投江身亡。
        作者对史实与传闻巧作斟选,条分缕析,更予以拓展深化,敷衍成篇。小说的故事曲折,人物形象生动,王翠翘的性格特征给人以极深的印象。一个出身卑贱的弱女子,不顾个人安危,面临一场生死存亡的政治、军事斗争,竟有如此果断决然的行为,已属难能可贵,更以一死而殉国殉情、难怪在民间有口皆碑。小说的目的,作者开宗明义,题旨在于“悲其志”,缀其事,“以为之传”。小说所赞叹的正是王翠翘所作所为皆“耿耿若此”的侠义精神,即使有明显的时代的烙印,但应肯定它的社会意义是积极的。小说的主题是歌颂王翠翘的爱国思想和侠义行为,这就使得历来所谓“妇人受人之托、以艳色亡人之国”的奇举,从“西施活吴”、“貂婵兴汉”的窠臼、又搭出个既不“负心”,又不“负恩”“公私兼尽”的新样式。王翠翘故事之所以能流传经久或正在此。虽然这种观点仍未脱封建伦理道德的束缚,无疑有作者思想局限之嫌。
        作者以故事的发展为序,结构全篇,展开情节,勾勒人物。小说对主人公王翠翘的性格刻画独具特色,是作者显示功力之处。
        小说用缜细的笔触赞翠翘的奇志灵性,叹徐海的雄悍、愚钝,揭胡宗宪的奸诈、凶残和卑劣。文辞简洁而准确生动,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行文落笔处情感凝溢,憎爱分明。作者余怀,清初一介文士,以明末遗民而逢伤乱,其一生漂泊流离,尝尽世间炎凉。因此对王翠翘的不平凡经历与遭际满怀同情。他写主人公身陷烟花,始终以“雅谈”自喜,“颇不工涂抹倚门术”,给人以品性率直的印象。作者曾撰《板桥杂记》,专录秦楼楚馆之轶事,对烟花中的不幸女子多寄予同情, 自叙曾力拯数人。所以见王翠翘其人其事, 自然倍加赞叹。作者描摹翠翘的形貌之美:“美姿质,性聪慧”,无论“教歌,教弹”,均“音吐清越,执板扬声”,往往“倾其座客”,所谓“平康里中,翘儿名籍甚”者。余怀以此重墨渲染,写尽主人公的与众不同之处,为人物后来的侠义举动作铺垫,形成鲜明的对比。继而写翠翘的不安于烟粉生涯,向往自由。每“遇大腹贾及伧父之多金者,则目笑之,不予一盼睐温语”,即使屡受“假母日忿而笞骂”也决不低头屈服。名妓对鸨儿假母们的反抗最常用的是不接客这一招,翠翘则“不予一盼睐温语”,显出她的颇多心计。直至“以计脱假母”,更名徙居,获得了一个自由独立的身躯。小说这样写,意在突出在特定环境中的沦落之人不仅美质形貌、任性率直,更是不亢不卑,素怀奇志,王翠翘确实是烟粉中的奇女子。
        余怀曾侨居江宁(今南京)多年,晚年更退隐吴门,“徜徉于支硎、灵岩之间,征歌选曲,竟以客死”(《国朝耆献类征初编·文献征存录》)。余氏经历了坎坷生涯, 自然见多识广,心有积蕴。他终不能隐其心志,只得泄愤于纸墨。史书记载他尝赋《金陵怀古诗》发一代兴衰之慨,至是名噪文坛。新城王士祯曾题诗赠,有“不减刘禹锡”的称誉,可知余怀的心胸与文采。作者笔下的王翠翘不但素有奇志,更能见之于果断的行动。作者特别地点明王翠翘“以计脱假母”获得自由的经历,使得侠义之举有坚实的基础,读来真实可信。
        在诸多王翠翘的故事里,余怀改写的最成功处莫过于将翠翘与徐海的结识始于徐入倭、王被掳之前,“越人徐海者,……方为博徒所窘,独身跳翠翘家,伏匿不敢昼见人”。这样的安排巧妙自然,一使被掳后的“宠幸”“骄爱”不致唐突,二为文尾的“大恸投水”埋下伏线,使人物个性愈加突出,悲剧性的结局也更加感人心扉。
        明朝倭寇侵边,嘉靖时海患更甚。清廷只得以征剿与安抚两手交替使用。小说对史实很清楚,因而写翠翘劝徐海接受招安便显得层次分明,能抓住要害。前后有四处:被掳后的翠翘“阳为亲昵,阴实幸其复败”,指其存归心已久;劝解释放华老人时所语:“今日之事,生杀在君,降不降何与来使”,实际上是暗示与点拨,而且“左右视,有外心“已形诸于言行举止,只有徐海迟悟不觉;及至罗龙文叙旧好、陈利害,而翠翘“则劝徐海遣人同诣督府输款,解桐乡围”,表示她决心已下;直至“日夜说海降”,“海信之”。王翠翘在招安的整个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正是通过作者精巧地组织素材,一层层地揭示出来。可悲的是王翠翘虽以国家平患大事为重,终不识权臣奸佞们的阴谋,仍落个悲愤身亡的结局。
        小说的篇尾二节虽然仍是记事,笔调冷峻之中却有为胡宗宪开脱的遮掩,这是小说的败笔,当归之于余怀的思想与所处时代的局限。对王翠翘来说,虽然有功劳,但对“贱行辱身”的歧视仍同阴影笼罩着她。直至胡宗宪当众戏辱,终于使她“归国以志”,一心从良的宿愿彻底破灭,唯有面对钱塘江大潮,“长号大恸”,投水而亡,结束了她悲剧的命运。王翠翘故事的催人泪下不在于“恒悒悒捶床”所叹,也不在于投水前的“长号大恸”,恰恰在于她的爱国思想和侠义行动,实际上置于权奸们的阴谋之中,这才是最可悲哀的。
今日更新
今日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