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窦开时迷万镜 物形现处我形亡(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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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行者受此无端谤议,被了辱詈,重重怒起,便要上前厮杀。他又心中暗想:“我来的时节,师父好好坐在草里,缘何在青青世界?这小月王断然是个妖精,不消说了。”好行者!竟不打话,一往便跳。刚才转个湾儿,劈面撞着一座城池,城门额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却是“青青世界”四个字。两扇门儿半开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进,只见凑城门又有危墙兀立,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却无一窦可进。行者笑道:“这样城池,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人,却又为何造墙?等我细细看去。”看了半晌,实无门路,他又恼将起来,东撞西撞,上撞下撞,撞开一块青石皮,忽然绊跌,落在一个大光明去处。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琉璃楼阁,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琉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着,又不知打从那一处进来。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约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致,不能细数,粗陈其概:
        天皇兽纽镜、白玉心镜、 自疑镜、花镜、凤镜、雌雄二镜、紫锦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 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称奇,只用“带草看法”,一览而尽。忽听耳朵边一人高叫:“孙长老!别来多年,无恙?”行者左顾右顾,并无一人;楼上又无鬼气;听他声音,又不在别处。正疑惑间,忽然见一兽纽方镜中,一人手执钢叉,凑镜而立,又高叫道:“孙长老!不须惊怪,是你故人。”行者近前看看,道:“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那人道:“我姓刘,名伯钦。当年五行山下你出来的时节,我也效一臂之力。顿然忘记,人情可见!”行者慌忙长揖,道:“万罪! 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业?为何却同在这里?”伯钦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见?”伯钦道:“你却不知。小月王造成万镜楼台,有一镜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故此楼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行者转一念时,正要问他唐天子消息,辨出新唐真假,忽见黑林中走出一个老婆婆,三两个斤斗,把刘伯钦推进,再不出来。
        行者怏怏自退,看看日色早已夜了,便道:“此时将暗,也寻不见师父,不如把几面镜子细看一回,再作料理。”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放榜。榜文上写着:
        第一名廷对秀才柳春,第二名廷对秀才乌有,第三名廷对秀才高未明。
        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写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不多时,又早有人抄白第一名文字,在酒楼上摇头诵念。傍有一少年问道:“此文为何甚短?”那念文的道:“文章是长的,吾只选他好句子抄来。你快来同看,学些法则,明年好中哩!”两个又便朗声读起。其文曰:
        振起之绝业,扶进之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皆灵也。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孙行者呵呵大笑,道:“老孙五百年前曾在八卦炉中,听得老君对玉史仙人说着:‘文章气数:尧、舜到孔子是:纯天运”,谓之“大盛”;孟子到李斯是“纯地运”,谓之“中盛”;此后五百年该是“水雷运”,文章气短而身长,谓之“小衰”;又八百年轮到“山水运”上,便坏了,便坏了!’当时玉史仙人便问:‘如何大坏?’老君道:‘哀哉!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士,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做的文字更有蹊跷混沌:死过几万年还放他不过,尧、舜安坐在黄庭内,也要牵来!呼吸是清虚之物,不去养他,却去惹他;精神是一身之宝,不去静他,却去动他!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叫做“纱帽文章”!会做几句便是那人福运,便有人抬举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当时老君说罢,只见玉史仙人含泪而去。我想将起来,那第一名的文字,正是‘山水运’中的文字哩!我也不要管他,再到‘天字第二号’去看。”

        明代吴承恩编撰的《西游记》百回本问世以后,广泛流传于市井乡里,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热门话题。一时间,对《西游记》故事加以改编、生发、增补的文字撰著层出不穷,如《后西游》、《续西游》等等,不一而足。其中较有影响的当属明末清初董说撰写的《西游补》。该书于《西游记》“三调芭蕉扇后补出十六回之风,离奇惝恍,不可方物”。主要叙述孙悟空保护唐僧过了火焰山以后,被鲭鱼精迷住,渐入梦境,到了“青青世界”。在虚幻的世界中,广历古今之事,忽化美女,忽变阎王,变幻叵测。后在虚空主人的呼唤下清醒过耒,打杀鲭鱼精,复保唐僧西天取经的经历。作者借助于孙悟空等形象和幻象情节,对黑暗的社会现实和腐败的政治制度作了无情的揭露,同时也对轻浮的世风进行了辛辣的嘲讽。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述此书时说:“全书实于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多”。
        本文介绍的是《西游补》第四回,叙述孙悟空在梦幻中来到“青青世界”,在万镜楼台同故人刘伯钦相遇,从镜子里看到朝廷放榜,目睹了士子文人的种种丑态,对浇薄世风和文风大发议论,将第一名之八股文字讥诮为“纱帽文章”。
        “造事遣词丰赡多姿”,“间从俳谐,亦常俊绝”,是鲁迅先生对《西游补》的评价。这一特点,在这一回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作者在描写放榜时那群热衷于功名利禄的文士的形象时,有这样一段文字:
        “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写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洋洋洒洒三四百字,作者仿佛是一位高明的摄影师,先将镜头对准群体,场景宏大,人物纷复,众声噪杂。随之将镜头前移,对局部乃至个体做一一的特写处理,音容并茂,五彩斑烂、真真假假,眩人耳目。更兼千人千面,各具特色,真可谓洋洋大观。使这帮文人利欲熏心的种种丑态跃然纸上,表现了作者化工赋形的精深笔力。
        显现追名逐利的文人的丑态,尚不足以消尽作者胸中块垒,于是更借助孙悟空之口,一吐胸中积愤,将这群无形之文人,讥诮为“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是“名曰秀士,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的庸俗之辈。将其文章冠以“纱帽”的“美”名。语言诙谐尖刻,象匕首一般犀利,力透纸背。
        鲁迅先生曾对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作了如下的评价:“造事遣词,则丰赡多姿,恍惚善幻,奇变之处,时足惊人,间以俳谐,亦常俊绝,殊非同时作手所敢望也。”从《西游补》的第四回来看,鲁迅先生的评价是切中肯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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