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第三回)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但见:
        崎岖山岭,寂寞孤村。披云雾夜宿荒林,带晓月朝登险道。落日趱行闻犬吠,严霜早促听鸡鸣。
        史进在路,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一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走进茶坊里来。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怎生结束,但见:
        头襄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个提辖,便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官人请坐拜茶。”那人见了史进长大魁伟,象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什么九纹龙史大郎?”史进拜道:“小人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鲁达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个挽了胳膊,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裹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棍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看了,却认的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鲁达道:“谁耐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怎见得好座酒肆,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买来。”鲁达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的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的他来。”
        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但见:
        鬅鬆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
        那妇人拭着眼泪,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够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 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哥道:“金公,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去,等甚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扒将起来,一道烟走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子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径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面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下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稍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到饶了你;你如何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老小邻人径来州衙告状,正直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径来捕捉凶身。”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是性格粗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
        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径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着仰本地坊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迭成文案,一壁差人仗限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仗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鲁达在逃,行开个海捕急递的文书,各路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缉;一干人等疏放听候。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却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独自贴天飞;漏网的活鱼,乘水势翻身冲浪跃。不分远近,岂顾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脚快有如临阵马。
        这鲁提辖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处便为家。”自古有儿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并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不觉见一簇人众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见:
        扶肩搭背,交颈并头;纷纷不辨贤愚,扰扰难分贵贱。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鬓书生,却把文房抄款目。行行总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鲁达看见众人看榜,挨满在十字路口,也钻在人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髭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提起鲁智深,人们自然会想到那个手持一根六十二斤重的水磨禅杖,“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的莽和尚。
        在《水浒传》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大闹野猪林”等一系列豪侠仗义的情节深深吸引着读者,他那粪土功名利禄,襟怀磊落,洒脱豪放,无拘无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鲜明个性,感染着一代又一代人。
        “拳打镇关西”是鲁智深在《水浒传》中的头一次亮相。他挥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只三拳,就把那个杀猪的,仗势欺人的腌臜泼才郑屠打得一命归阴了。这三拳,打出了正义;打出了一个个性鲜明的花和尚鲁智深,表现了作者创作典型人物的非凡功力,使读者为之精神一爽。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个性的发展受到了很大的制约,明中叶以后,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个人的价值开始得到重视,这种个性解放的思想也影响到文学创作领域。在《水浒传》里,作者既重视了情节的生动,又注意到把人物个性放到发展的情节中去塑造,从而写出了几十个性格鲜明、神采各异的人物形象,作者的创作个性也由此显现出来。《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正是这双重个性淋漓挥洒的精彩片断之一。
        为了塑造鲁达(鲁智深)的形象,作者安排了符合人物个性发展逻辑的富有个性色彩的情节。可以把它们用一条线贯穿起来:从“三忍”到“三难”到“三拳”直至“一定”。在这个过程中,作者结构情节精巧、有序。随着情节的步步深入,人物形象也逐步明朗起来。情节塑造了形象,形象又充实了情节。全篇波澜起伏,虎虎有生气。
        文中,鲁达与史进、李忠在潘家酒楼相聚,正谈得高兴时,忽听见有人哭泣,这时史进与李忠都不露声色,而“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他的粗鲁性急由此显见。听完金氏父女的哭诉,他顿时按捺不住一腔义愤,要去打死恶霸郑屠,史进、李忠俩人忙“三回五次劝得他住”。这是鲁达的头一忍。这一忍不是丢开不平事不管,而是暂且“回到住处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这一发一制,一起一伏的情节,形成第一个波折,给读者留下了许多回想余地,同时,作者的用意也很明确,鲁达不是一味粗鲁的人,而是很有些社会阅历。他出入官府,内心对郑屠这种地头蛇的卑劣人格和残酷手段也非常清楚。所以,忍一忍,是为了想一个更好地对付郑屠的办法。
        第二天,鲁达去客店,一巴掌打倒了阻拦金氏父女出走的店小二,目送着这父女俩走远了。鲁达并没去打郑屠,而是“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的静坐,是鲁达的二忍。虽无举动,但读者的心弦却被拉紧了;鲁达粗中有细,“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的个性展现在读者面前。这可谓第二个波折。
        到了郑屠的门前,作者并不急着让鲁达下手,可谓第三忍。在这第三忍的过程中,作者又安排了鲁达故意叫郑屠切肉的情节,形成了第三次波折。随着鲁达的“三难”,郑屠的“三忍”,把故事情节推向了高潮,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的性格,都在其中得到了充分表现。
        鲁达是用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你郑屠不是巴结官府吗,我就拿出小种经略相公的钧旨来弹压你。书中写鲁达走到门前叫郑屠,郑屠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台唱喏,还叫提辖恕罪,又叫副手掇条凳子请提辖坐下。一连串的动作,活画出一个势利小人来。也足见鲁达平日的雄风,使郑屠不敢怠慢。接着鲁达三难郑屠,“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还得让郑屠“自与我切”,那郑屠不敢多说,只得口称“小人自切便了”,鲁达“一难”,郑屠“一忍”,说明郑屠怕得罪官府。这里作者又插入店小二赶来报信,因见鲁达在此不敢上前的细节。可见作者的笔力的绵密。郑屠把肉切完了,要教人送去,鲁达道:“送什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不解,“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真是以人治人,郑屠只得依言整治。直整弄了一个早晨。心想金老一发走远了。鲁达一难再难,郑屠一忍又忍,情节越来越趋紧张。最后,鲁达第三次难郑屠,叫他切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成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又害怕,又气恼,却翻出笑脸来说:“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借“消遣”两字发难,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似下了一阵的肉雨,终于,郑屠忍无可忍,“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至此,故事进入高潮。郑屠“三忍一发”正是他残暴本性的暴露。使读者从中看到了社会上这一类人物的卑劣品行。这一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充分显示了鲁达粗中有细的个性,一个从容不迫的强者出现在读者面前。
        这之后便演出了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郑屠)一幕。郑屠的死又使鲁达陷入困境,他从一个道义上的胜利者,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书中描写了他的一段心理活动,“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他骂郑屠是“诈死”虚晃一枪,三十六计走为上。三拳打死了个郑屠,三拳更打出个花和尚,打出了鲁达走向彻底反抗的道路。可谓“一定”。
        《水浒传》在语言运用上的个性特色历来为人所称道。本篇中关于三拳的描写被公认为是精采片断。第一拳,正打在郑屠的鼻子上,他痛疼的感觉被写成“都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第二拳,打在眼眶上“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第三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䥽儿、铙儿一齐响”。这三个比喻不是一般的比喻,而是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把痛觉化成味觉、视觉、听觉。作者巧妙地运用了民间最常见的事物,落笔生动,形象,传神阿堵。于是,形、色、味、音汇成了一个奇特的艺术效果,充分体现了作者驾驭语言的超凡入圣的功力。
        再如,写鲁达把二两银子还给李忠时,用了个“丢”字。这个“丢”字,胜打,胜骂,充分表现了鲁达对李忠这种看重金钱的人的鄙视。写打店小二,用了个“揸”字,活画出鲁达粗放的形象。鲁达弄明白郑大官人的真实身份后说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个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侮人。”李忠只拿出二两银子,鲁达竟当面说人家“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到小二店里去看金老走了没有,金老请他里面坐,他说:“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这些话,非爽直热情,嫉恶如仇的鲁达不能道出,极富个性化。正是这种个性化语言,使鲁达的个性显得十分鲜明突出,作者的创作个性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水浒传》的“替天行道”,鲁达的除暴安良,毕竟是一个封建时代文人笔下的产物,不可能超越时代的局限。在鲁达身上既有封建文人所推崇的价值观的积淀,也有宋朝以后所兴起的市民意识的聚存。鲁达的三拳打得阔绰,令人一吐胸中郁闷之气。能呼唤出道德感,但缺少激动人心的力量;给人以浅层感情的满足,却唤不起对人性的严峻思索;虽打得你死我活,但构不成强烈的内在冲突。这冲突应是激烈的,人与人之间的命运的冲突。所以,鲁达同《水浒传》其他英雄人物一样,虽然个性鲜明,令人耳目一新,但却缺乏象阿Q、安娜·卡列尼娜等世界文学不朽典型形象那种深刻的内涵。这不能不是《水浒传》这类通俗文学,在审美层次上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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