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美馔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资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剧杂人、琴童、棋童、厨子等级,截乎不紊。就中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富贵家不可用。
        余以宝祐丁已参閫,寓江陵。尝闻时官中有举似其族人置厨娘事,首末甚悉,谩申之以发一笑。其族人名某者,奋身寒素,已历二倅一守,然受用淡泊,不改儒家风。偶奉祠里居,便嬖不足使令,饮馔且大粗率。守念昔留某官处晚膳,出京都厨娘,调羹极可口,适有便介如京,谩作承受人书,嘱以物色,皆不屑教。未几,承受人复书曰:“得之矣,其人年可二十余,近回自府第,有容艺,能算能书,旦夕遣以诣直。”不下旬月,果至。
        初憩五里头时,遣夫先申状来,乃其亲笔也。字画端正,历叙庆新,即日伏事左右,末,乞以回轿接取,庶成体面。词甚委曲,殆非庸碌女子所可及。守一见为之破颜。及入门,客止循雅,红衫翠裙,参侍左右,乃退。守大过所望。少选,亲朋皆议举杯为贺,厨娘亦遽致使厨之请,守曰:“未可展会,明日且具常食五杯五分。”厨娘请食品菜品质次,守书以予之。食品第一为羊头脸,菜品第一为葱齑,余皆易便者。厨娘谨奉旨,数举笔砚具物料,内羊头五分,各用羊头十个也。葱齑五碟,合用葱五斤,它物称是。守因疑其妄,然未欲遽示以俭鄙,姑从之,而密觇其所用。
        翌旦,厨师告物料齐,厨娘发行奁,取锅铫孟勺汤盘之属,令小婢先捧以行,璀烂耀目,皆是白金所为,大约亦止该五七十两。至如刀砧杂器,亦一一精致,旁观啧啧。厨娘更团袄围裙,银索攀膊,掸臂而入。据胡床,徐起切抹批脔,惯熟条理,真有运斤成风之势。其治羊头也,漉置几上,剔留脸肉,余悉置之地。众问其故,厨娘曰:“此皆非贵人所食矣。”众为拾顿他所。厨娘笑曰:“若辈真狗子也。”众虽怒,无语以答。其治葱齑也,取葱辄微过汤沸,悉去须叶,视碟之大小分寸而裁截之,又除其外数重,取条心之似韭黄者,以淡酒醢浸渍,余弃置,了不惜。凡所供备,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难以尽其形容。食之,举箸无赢余,相顾称好。
        既撤席,厨娘整襟再拜曰:“此日试厨,幸中台意,照例支犒。”守方迟难,厨娘曰:“岂非待检例?”探囊取数幅纸以呈曰:“是昨在某官处所得支赐判单也。”守视之,其例每展会支赐,或至于券数匹,家聚或至三二百千,双足无虚拘者。守破悭勉强,私窃喟叹曰,“吾辈事力单薄,此等筵宴,不宜常举;此等厨娘,不宜常用。”不两月,托以他事善遣以还。其可笑如此。

        在中国历史上,宋王朝以其版图之小,国之衰微,积贫积弱而为史家所讥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错综复杂的,但统治阶级的奢侈糜费当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厨娘美馔》以巧妙的构思,通过郡守雇佣厨娘这件小事,揭露出统治阶级的腐朽没落。
        本文语言通俗,简洁朴实,人物形象独特鲜明。
        作者主要通过一些具有特征的细节展现人物的精神风貌。厨娘的出场这一细节就极富戏剧性。令人想起白香山“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诗句。一个“最为下色”的厨娘赴主人家居然不径直而来,却自我设计了一个抬高自己价码的做法:在码头驻足不前,差遣其夫持信谒见郡守,“词意委曲”地自我介绍一番,并“乞以回轿接取”。这就把一个见多识广,恃才待沽,才智双全, 自尊而又故作姿态的京都上层劳动妇女的性格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序曲奏过,厨娘正式亮相,“言止循雅,红衫翠裙,参侍左右。”不卑不亢,不骄不傲,雅而不俗,鲜亮清新,一切是那么有分寸,那么恰到好处,难怪“守大过所望”,“亲朋皆议举杯为贺。”见面礼刚过,“厨娘亦遽致使厨之请”,其爽快,胸有成竹跃然纸上。
        作者对其不凡厨才的描写最为生动传神。整个描写,处处突出一个“奇”字。她所列家常饭料单足以令人咋舌,“肉羊头五分,各用羊头十个也。葱齑五碟,合用葱五斤,它物称是”。羊头大葱倒非稀罕物,但五份绝非物尽其用。焉何如此大手,此奇一也。她自带行奁——这许是宋时厨界之规,即或如此,奁中“锅铫盂勺汤盘之属”“璀烂耀目,皆是白金所为”,“刀砧杂器,亦一一精致”,也够令人称奇的了。如此奢华贵重的厨具衬托了厨娘厨艺的非同寻常,也曲折地反映了统治者的生活的腐化。此奇二也。厨师,往往和烟熏火燎,油渍麻花,肥胖臃肿联系在一起,但这一位厨娘却和上述词汇绝不相干。她一反常态,打扮得格外鲜亮。“团袄围裙,银索攀膊”,精神、利索、高雅。其动作又是那么潇洒,“掸臂而入”,一个“掸”字,活现出厨娘的无拘无束,挥洒自如、自信老练,其风韵,形神活灵活现。这哪里是去炒菜,分明是试手于一场高水平的艺术表演。此奇三也。
        经过层层铺垫,厨娘开始大显身手,但见她“徐起切抹批脔”,动作何等准确,技艺何等纯熟,作者也由衷赞叹:“真有运斤成风之势”。其治羊头,“别留脸肉,余悉置之地”;治葱齑,只取“条心之似韭黄者”,“余弃置,了不惜。”其风度派头,御厨也。这种大手大脚和极为精细的烹饪作风是贵族生活需要的产物,这就揭示了统治阶级花天酒地的生活。此奇四也。
        更奇的是她出示的“支赐判单”。每届会后支赐“或至于券数匹,家聚或至三二百千”,酬金之高,实属罕见。它除了反衬厨娘技艺之高外,深刻地揭露了宋朝达官贵人的醉生梦死挥霍无度,这是亡国之兆,也是作者用心良苦之所在。
        本文另一突出特点是以郡守的感受贯串全文,一箭三雕,使全文紧凑完整,既写了达官贵人奢糜生活,又展现了厨娘的形象。郡守阅过“字画端正”的厨娘来信,“守一见为之破颜”。及至见到她的不俗打扮,便“大过所望”。见其开的料单,“守因疑其妄”。厨娘索酬,他“迟难”,见到别府判单,又不得不“破悭勉强”。这些起伏跌宕的细腻心理变化深刻地反映了一个笃信儒家清贫之风,洁身自好的统治阶级中清醒者的复杂心态。这种手法宋传奇中是不多见的,也是本文艺术上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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