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高风

2022-06-25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京师樊楼畔,有一小茶肆。甚潇洒清洁,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济楚,故卖茶极盛。熙丰间,有一士人,乃邵武李氏。在肆前遇一旧知,相引就茶肆,相叙阔别之怀。先有金数十两,别为袋系于肘腋,以防水火盗贼之虞。时春日乍暖,士人因解卸衣服次,置此金于茶桌上,未及收拾。未几,招往樊楼会饮,遂忘遗。 出,既饮极欢。夜将半,灭灯火,方始省记。李以茶肆中往来者如织,必不可根究,遂不更去询问。后数年,李复过此肆,因与同行者曰:“某往年在此曾失去一包金子, 自谓狼狈冻馁,不能得回家,今与若幸复能至此。”主人闻之,进相揖曰:“官人说甚么事?”李曰:“某三四年前,曾在盛肆吃茶,遗下一包金子。是时以相知拉去,不曾拜禀。”主人徐思之曰:“官人彼时着毛衫在里边坐乎?”李曰:“然。”又曰:“前同坐者着皂皮袄乎?”孕曰:“然。”主人曰:“此物是小人收得。彼时亦随背后赶来送还,而官人行速,于稠人众中不可辨认,遂为收取。意官人明日必来取,某不曾为开,觉得甚重,想是黄白之物也。官人但说得块数秤两同,即领取去。”李曰:“果收得,吾当与你中分。”主人笑而不答。茶肆上有一小棚楼,主人捧小梯登楼。李随至楼上,见其中收得人所遗失之物,如伞屐衣服器皿之类甚多,各有标题,曰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所遗下者。僧道妇人,则曰僧道妇人;某杂色人,则曰某人似商贾、似官员、似秀才、似公吏。不知者,则曰不知其人。就楼角寻得一小袱,封记如故,上标曰:某年月日一官人所遗下,遂相引下楼,集众再问李块数秤两。李记若干快、若干两。主人开之,与李所言相符,即举以付李。李分一半与之。主人曰:“官人想亦读书,何不知人如此?义利之分,古人所重,小人若重利轻义,则匿而不告,官人将如何?又不可以官法相加,所以然者,常恐有愧于心故耳。”李既知其不受,但惭怍不言,加礼逊谢,请上樊楼饮酒,亦坚辞不往。时茶肆中五十余人,皆以手加额,咨嗟叹息,谓世所罕见也。识者谓伊尹之一介不取,杨震之畏四知,亦不过是,惜乎名不附于国史,附之亦卓行之流也。今邵武军光泽县乌州诸李,衣冠颇盛,乃士人之宗族子孙。高殿院之子元辅,乃李氏之亲,尝与余具言其事。
        本文选自《摭青杂说》,见《说郛》卷三七。《摭青杂说》是王明清众多著述中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今存不到十篇,语言浅近,故事生动,多表现下层人民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历来受到人们重视。《茶肆高风》又是这些作品中的佼佼者。
        茶肆在唐代已有,两宋更形发达。据《梦梁录》卷十六《茶肆》条载就有俞七郎茶坊,蒋检阅茶肆等八、九家,记南宋杭州情况的《武林旧事》卷六《歌馆》条亦载有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等六家,这些茶肆,无疑是最著名的,至于遍布京都的中小茶肆更是多得不可计数。樊楼(有书作潘楼),东京著名酒楼之一。其周围一带不仅有熙攘的早市,而且店铺林立,游客如云。小说中近乎离奇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说起商人,人们往往嗤之以鼻曰:“奸。”但读过《茶肆高风》,茶店主人的高风亮节象一阵春风扑面而来,如一泓清泉流过心田,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作者以朴实的笔墨,清新的笔调,娓娓叙述了一个小商人临财不苟的动人故事,塑造出茶店主人这一下层劳动者完美感人的艺术形象。
        文章开头,作者寥寥几笔,向读者勾画了一座别具特色的小茶肆:“甚潇洒清洁,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济楚”。这样洁净齐整的小店,又地处樊楼畔,“卖茶极盛”是理所当然的了。见物如见人,作者对主人公虽不着一字,其品格高洁、精明强干尽出其间。
        接着,作者以精心选择筹划的典型事例揭示茶店主人晶莹纯净的内心世界。这一事例在作者笔下跌宕多姿,曲折有致。李氏客人在店中丢金数十两,因“茶肆中往来者如织”,他不抱任何幻想,连问都不问一声便拂袖归去。事情到此似乎可以结束了,此为一跌。谁知数年后他复过此肆,闲谈中引起店主关于失金一事的询问,出人意料地找到失金的下落,此是一波,此波一起,化为三折:
        一折,李氏言如果真能找到失金,愿与店主平分,而店主“笑而不答”。“笑而不答”。神秘莫测、韵味无穷,无穷之意尽在不言之中,读者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二折,李氏以一半金奉送店主,其坚辞拒受也。它把店主的高尚品德已经充分反映出,作者还嫌不够,又以对方“请上樊楼饮酒,亦坚辞不往”的第三折加以强化。这就把店主冰晶玉洁的心灵刻画得入木三分。
        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封建社会里,店主何以能如此洁身自好?是什么支撑着他的内心世界?作者通过对主人公典型语言的描摹,作出了震撼人心的回答:“义利之分,古人所重,小人若重利轻义,则匿而不告,官人将如何?又不可以官法相加,所以然者,常恐有愧于心故耳。”这是全文点睛之笔。这一笔力拔千钧,它把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展示得纤毫无遗。
        为了力行“重义轻利”的古训,主人公时时处处一丝不苟。作者通过一系列细节描写,把他的一丝不苟展现得淋漓尽致。闻知客人丢金,主人主动相问:“官人彼时着毛衫在里边坐乎?”“前同坐者着皂皮袄乎?”茶肆中顾客往来如梭,主客只是一面之交,转瞬即忘是极自然的事。可店主竟在三、四年后仍清晰地记得客人衣着、坐向,其精细入微令人叹服。对于拾得的金钱,他“不曾为开”,只想到“是黄白之物”,而且当众让丢者说出块数秤两,一言一行,问心无愧。尤为精彩的是小楼一段描写:“李随至楼上,见其中收得人所遗失之物,如伞屐衣服器皿之类甚多,各有标题,曰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所遗下者。僧道妇人,则曰僧道妇人;某杂色人,则曰某人似商贾、似官员、似秀才、似公吏。不知者,则曰不知其人。”这种细节描绘从侧面将店主人那一尘不染、晶莹剔透的内心世界充分地展现出来。
        面对店主的高风亮节,作者情不自禁地拿他和历史上的贤相廉吏加以比较。“伊尹之一介不取,杨震之畏四知,亦不过是,惜乎名不附于国史,附之亦卓行之流也。”伊尹,商初大臣,原为奴隶,后为汤重用,助汤灭桀。为官清廉,一尘不染。杨震,东汉人,历任刺史、太守、司徒、太尉等职。据《后汉书·杨震传》记载,昌邑令王密拜见杨震,夜间送来了黄金十斤,杨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子知、我知,何谓无知?”王羞愧带金而回。这两位古人的行为风范确实感人,作者竟说他们的圣德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茶店主人相比,也不过如此。然而,店主人的形象再完美,品德再高尚,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位“名不附于国史”的小人物,只能留存于作者笔下。从行文中,读者完全可以体味出作者深深的感慨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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