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玉记
夏公酉(夏贤良名噩,字公酉)游衡阳,郡侯开宴召之。公酉曰:“闻衡阳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颜色,孰是也?”郡侯张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见之嗟吁曰:“使汝居东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幼玉,其诗曰: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
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
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泠。
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但幼玉暇日常幽艳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询之,则曰:“此道非吾志也。”又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
会东都人柳富字润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见曰:“兹吾夫也。”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游,凡于风前月下,执手恋恋,两不相舍。既久,其妹窃知之。一日诟富以语曰:“子若复为向时事,吾不舍子,即讼子于官府。”富从是不复往。
一曰,遇幼玉于江上,幼玉泣曰:“过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异时幸有终身之约,无为今日之恨。”相与饮于江上。幼玉云:“吾之骨,异日当附子之先陇。”又谓富曰:“我平生所知,离而复合者甚众,虽言爱勤勤,不过取其财帛,未尝以身许之也。我发委地,宝之若金玉,他人无敢窥觇,于子无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缕以遗富。富感悦深至。去,又羁思不得会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既愈,富为长歌赠之云:
紫府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晖起。
其间燕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
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谪向衡阳市。
阿娇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倒花衢众罗绮。
绀发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
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
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翅起红裙底。
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
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
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
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足。
幼玉一见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
青羽飞来洞户前,惟郎苦恨多拘束。
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犹恐恩情未甚坚,解开环髻对郎前。
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
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
清宵长叹明月下,花时洒泪东风前。
怨入朱弦危更断,泪如珠颗自相连。
危楼独倚无人会,新书写恨托谁传?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
千金买醉嘱佣人,密约幽欢镇相误。
将刃欲加连理枝,引弓欲弹鹣鹣羽。
仙山只在海中心,风逆波紧无船渡。
桃源去路隔烟霞,咫尺尘埃无觅处。
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
愿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时自相遇。
他日得郎归来时,携手同上烟霞路。
富因久游,亲促其归。幼玉潜往别,共饮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丽质,才色相得,誓不相舍, 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质诸神明,结之松筠久矣。子必异日有潇湘之游,我亦待君之来。”于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于酒中共饮之。是夕,同宿之江上。翌日,富作词别幼玉,名《醉高楼》。词曰: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
伊爱我,我怜伊。
青草岸头人独立。
画船东去橹声迟。
楚天低,回望处,
两依依。
后会也知俱有愿,
未知何日是佳期?
心下事,乱如丝。
好天良夜还虚过,
辜负我,两心知。
愿伊家,衷肠在,
一双飞。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调辞意悲惋,不能终曲,乃饮酒相与大恸。富乃登舟。
富至辇下,以亲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约,但对镜洒涕。会有客自衡阳来,出幼玉书,但言幼玉近多病卧。富遽开其书疾读,尾有二句云: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富大伤感,遗书以见其意云: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拏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愡愡,如有所失。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彷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子书尾有二句,吾为子终其篇云:
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
一日,残阳沉西,疏帘不卷,富独立庭帏,见有半面出于屏间。富视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见,故有是行。我以平生无恶,不陷幽狱,后日当生兖州西门张遂家,复为女子。彼家卖饼,君子不忘昔日之旧,可过见我焉。我虽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当如是。我有遗物在侍儿处,君求之以为验。千万珍重。”忽不见。富惊愕,但终叹惋。异日有过客自衡阳来,言幼玉已死,闻未死前嘱侍儿曰:“我不得见郎,死为恨。郎平日爱我手发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发一缕,手指甲数个,郎来访我,子与之。”后数日,幼玉果死。
议曰:今之娼,去就徇利,其他不能动其心。求潇女霍生事,未尝闻也。今幼玉爱柳郎,一何厚耶?有情者观之,莫不怆然。善谐音律者广以为曲,俾行于世,使系于牙齿之间,则幼玉虽死不死也。吾故叙述之。
本文选自《青琐高议》卷十。《青琐高议》是北宋中期产生的众多文言小说集中著名集子之一。内容包涵杂文、志怪和传奇小说。作者、辑录者刘斧,仁宗、神宗、哲宗时人。这部作品在当时和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清王渔阳在《青琐高议》跋中指出:“以《剪灯新语》之前茅也。”读过《王幼玉记》,深感辑者眼力不凡。
小说写风尘女子王幼玉钟情于普通士子,但无力挣脱羁绊、抑郁而死的故事。显然,它是唐宋传奇在爱情描写上始乱终弃模式的派生形式。但由于作者敏锐的观察力,社会生活中新意识的闪光被其捕捉到小说中,因而使这篇小说富有新的典型意义。这一新意识的闪光是通过主人公王幼玉的形象闪现出来的。作者以深深的同情,摇曳多姿的笔墨,起伏跌宕的情节,成功地塑造出一个美丽、痴情、觉醒的风尘女子形象。
王幼玉才姿出众。为了刻画她的形象美,作者运用了层层比较和比喻的手法。在生活中,真、善、美与假、丑、恶是比较出来的。艺术中也是如此,区别仅在于生活之比平淡自然,艺术之比经过作家、艺术家的加工,来得更鲜明、更强烈、更生动。恩格斯说过,作家艺术家“要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本文作者对此手法运用可谓得心应手,多姿多彩。第一比是拿她和两位同室姐妹与一般娼妓比,说她们的“颜色歌舞,角于伦辈之上,群妓亦不敢与之争高下。”这种群体之间的比较,突出了幼玉的姿色才艺冠于群芳。第二是她和同院姐妹相比,幼玉的才色歌舞“更出于二人之上”。这一比,就把幼玉衡州第一美妓的地位确立无疑。衡州毕竟是弹丸之地,第一也算不得什么。作者于是借夏公酉之口把幼玉和京都名妓相比,“使汝居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这一比就把幼玉的美色提到最高的层次,以上三比尽管使读者明确了幼玉之美所处的地位,但其究竟怎样美并不清楚。作者似乎早考虑到这点,于是采用比喻手法对幼玉进行具体的正面描写:先是用诗歌形式把她比作兰蕙。“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冷。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作者通过对兰蕙的赞美、描绘,一位兰蕙般秀美、优雅、高洁、幽馨的美女跃然纸上。接着,作者以歌赋形式对幼玉之美极尽夸张描摹,赞她“绝世妖姿妙难比”,“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倒花衢众罗绮”,把她比作九天飞下的“阿娇”。以一连串的比喻详写她的美色。“绀发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翅起红裙底。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并以衬托手法写她美色无比。“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这一切,就把幼玉的美渲染得淋漓尽致、刻画得栩栩如生。
幼玉姿色美,心灵更美。作者通过正面描述她的言行加以形象地说明。她虽堕青楼,但不慕荣利,“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沦落风尘却不流俗,入污泥尽力不染,这真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令人咨嗟叹息。衣冠士大夫比之铜臭甚浓的富商巨贾只是多一点故作姿态的优雅,他们并不把幼玉看作人,只是当成他们寻欢做乐的玩物。因此,幼玉“暇日常幽艳绝愁。”她内心的痛苦正是她对屈辱非人境地生活的不满。她要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无限向往普通人民的正常生活。她痛心疾首地和无限向往地说:“此道非吾志也。”“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是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这一段内心思绪的倾吐,道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和向往。这是人的尊严的觉醒。这是北宋商品经济发达后市民意识抬头的折光。因此,幼玉这一形象远远超出了痴情女子的范畴。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风尘女子中的光辉的人物形象。
作为风尘女子,她的向往只能通过爱情婚姻来实现,舍此别无它途,而这又是一条近乎幻想的路。纵是幻想的稻草,一经出现,她便紧抓不放,那怕和它一起堕入悲剧的深渊。柳富正是她赖以实现人的尊严的救命稻草。她如醉似痴地挚爱着他。作者通过语言、行动、书信、幻化的描写,感人至深地写出了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她对柳郎一见钟情,曰:“兹吾夫也。”大胆地和其暗订终身。后柳富摄于恐吓离幼玉而去。她依然坚定地表示:“吾之骨,异日当附子之先陇。”其言信誓旦旦,其行令人赞叹。她视为“金玉”的秀发,从不轻易示人,但却毫不吝惜地“剪一缕以遗富”。柳富因羁思而病,“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柳富未赴潇湘之约,使她思念成疾。病中念念不忘柳郎,以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剖明其至死不变的爱情。最后,作者更上一层楼,以幻化手法,让幼玉的灵魂与柳富相会。这和白居易《长恨歌》中杨贵妃幻化后和玄宗使臣仙岛相见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了幼玉生生死死志不移的痴情。难怪作者也忍不住大发感慨:“幼玉虽死不死也。”
为了使幼玉的形象更突出、更鲜明,更美好,作者安排了柳富加以反衬。柳富是一位普通士子,颇有文才,对幼玉始终一往情深,但致命的弱点是软弱胆怯。鸨母稍加恫吓,他便立即离幼玉而去。只敢偷偷地和幼玉幽会。亲促其归,他俯首贴耳,再次与幼玉分手,家有变故,便不如约,连去封信解释安慰一下都不肯。他的这种懦弱性格和满脑子封建伦理道德终至把痴情的幼玉推向死亡的深渊。当然,他是不得已而为之,每每做出负心的行动内心也痛苦不堪,甚至“对镜洒涕。”但是,他在爱情面前不敢抗争是无疑的。
宋传奇艺术上的突出特点是诗文相间,骈散杂糅。它源于唐传奇。唐传奇不少篇章故事、诗赞,议论熔于一炉。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说:“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其实诗插文中,《吴越春秋》已开此风之先(如《阖闾内传第四》),《搜神记》也往往有之(如《紫玉》)、《天上玉女》),唐初张鷟《游仙窟》更是把方言,隐语和韵散有机地结合起来。《王幼玉记》中的诗词歌赋多达六首,散见于全文各处。这些诗,或描写,或抒情,或议论,或铺排,使全文充满了浓厚的抒情气味和瑰丽的浪漫主义色彩,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和感染性。对于塑造人物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某些诗歌,如柳富的长歌也有矫揉造作的蛇足之嫌,但瑕不掩瑜,整个作品仍不失为传奇中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