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娘记

2023-08-07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杨舜俞,字才叔,西洛人也,少苦学,颇有才。家贫,久客都下,多依倚显宦门。念乡人有客蔡其姓者,将往省焉。舜俞性尤嗜酒,中道于野店,乃行。居人曰,“前去乃凤楼坡也,其间六十里,今日已西矣,其中亦多怪,不若宿于此。”舜俞方乘醉曰:“何怪之有?”鞭驭而去。
        行未二十里,则日已西沉,四顾昏黑,阴风或作,愈行愈昏暗,不辨道路,舜俞酒初醒,意甚悔恨,亦不知所在焉,但信马而已。忽远远有火光,舜俞与其仆望火而去,又若行十数里,皆荆棘间,狐兔呼鸣,阴风愈恶。方至一家,惟茅屋一间, 四壁阒无邻里。 叩户久,方有一妇人出。曰:“某独此居,又屋室隘小,无待客之所。”舜俞曰:“暮夜昏暗,迷失道路,别无干浼。但憩马休仆,坐而待旦。”妇人曰:“居至贫,但恐君子见,亦不堪其忧也。”乃邀舜俞入室,了无他物,惟土榻而已,无烟爨迹。视妇人衣裾褴褛,灯青而不光,若无一意。妇人又面壁坐不语。舜俞意徘徊不乐,乃遣仆在外求薪,搆火环而坐。乃召妇人共火,推托久,方就坐。熟视,乃出世色也。脸无铅华,首无珠翠, 色泽淡薄,宛然天真。舜俞惊喜, 问曰:“子何故居此?”妇人云:“妾之始末, 皆可具道。长者留问,不敢自匿。妾本越州人,于氏。家初丰足,良人作使越地,妾见而私慕之,从伊归中国,妾乃流落此地。”舜俞曰:“子之夫何人也,而使子流落如此?”妇人容色凄怆,若不自胜,曰:“妾非今世人,乃后唐少主时人也。妾之夫奉命入越取弓矢,将妾回。良人为偏将,死于兵。时天下丧乱,妾为武人夺而有之。武人又兵死,妾乃髡发,以泥涂面, 自坏其形,欲窜回故乡。昼伏夜行,至此又为群盗胁入古林中,执爨补衣。数日,妾不忍群盗见欺,乃自缢于古木,群盗乃哀而埋之于此。不知今日何代也?烟水茫茫,信耗莫问,引领乡原, 目断平野,幽沉久埋之骨,何日可回故原?”舜俞曰:“当时子试言之。”曰:“所言之事,皆妾耳目闻见;他不知者,亦可概见。 当时自郎官以下。廪米皆自负,虽公卿亦有菜色。闻宫中悉衣补完之服,所赐士卒之袍绔,皆宫人为之。民间之有妻者,十之二三耳。兵火饥馑,不能自救,故不暇畜妻子也。谷米未熟则刈,且虑为兵掠焉。金革之声, 日暮盈耳。当是时,父不保子,夫不保妻,兄不保弟,朝不保暮。市里索寞,郊垧寂然, 目断平野,千里无烟。加之疾疫相仍,水旱继至,易子而屠有之,兄弟夫妇又可知也。 当时人诗云:

火内烧成罗绮灰,九衢踏尽公卿骨。

古诗云:“‘宁作治世犬,莫作乱离人。’”复流涕曰:“今不知是何代也?”舜俞曰:“今乃大宋也。数圣相承,治平日久,封疆万里,天下一家。四民各有业,百官各有职,声教所同,莫知纪极。南逾交趾,北过黑水,西越洮川,东止海外,烟火万里,太平百余年。外户不闭,道不拾遗,游商坐贾,草行露宿,悉无所虑。百姓但饥而食,渴而饮,倦而寝,饮酒食肉,歌咏圣时耳。”妇人曰:“今之穷民,胜当时之卿相也。子知幸乎?”
        舜俞爱其敏慧,固有意焉。命仆囊中取笺管,作诗为赠,意挑之也。诗云:


        子是西施国里人,精神婉丽好腰身。
        拨开幽壤牡丹种,交见阳和一点春。

妇人曰:“知雅意不可当,其余款曲,即俟他日。今夕之言,愿不及乱。”复曰:“妾本儒家,稍知书艺,至今吟咏,亦尝究怀。君子此过,室若悬磬,既无酒醴,又无肴馔,主礼空疏,令人愧腆。君子有义,不责小礼,敢作诗摅幽怀忿恨,君子无诮焉。”口占诗曰:


        欲说当时事,君应不喜闻。
        军兵交战地,骨血践成尘。
        兵革常盈耳,高低孰保身?
        变形归越国,中道值凶人。
        执役无辞苦,遭欺愿丧身。
        沉魂惊晓月,寒骨怯新春。
        狐兔为朋友,荆榛即四邻。
        君能挈我去,异日得相亲。

舜俞见诗,尤爱其才。复曰:“妾之骨,幽埋莫知岁月。君他日复回,如法安葬,羁魂永当依附。”相对终夕,不可以非语犯。将晓,乃送舜俞出门。微笑曰:“杨郎勿负恳托。”舜俞行数步,回顾人与屋俱不见。舜俞神昏恍惚,乃复下马,结草聚土,记其地而去。游蔡复回,乃掘其地,深三尺,乃得骨一具。舜俞以衣裹之,致于箧中,于都西买高地葬焉。其死甚草草,作棺、衣衾、器物、车辇之类如法葬。
        后三日,舜俞宿于邸中,一更后有人款扉而入,舜俞起而视,乃越娘也。再拜曰:“妾之朽骨,久埋尘土,无有告诉,积有岁时。不意君子迁之爽垲,孤魂有依,莫知为报。”视衣服鲜明,梳掠艳丽,愈于畴昔。舜俞尤喜动于颜色,乃自取酒市果肴对饮。是夕宿舜俞处,相得欢意,终身未已。将晓,别舜俞曰:“后夜再约焉。”舜俞备酒果待之,如期而来。酒数行,越娘敛躬曰:“郎之大恩,踵顶何报?妾有至恳,□渎于郎,妾既有安宅,住身亦非晚也。若再有罪戾,又延岁月。妾此来,欲别郎也。”舜俞惊云:“方与子意如胶漆,情若夫妻,何遽言别?”越娘曰:“妾之初遇郎,不敢以朽败尘土迹交君子下体之欢者,无他,诚恐君子思而恶之也。以君之私我,我之爱君,何时而竭焉?妾乃幽阴之极,君子至盛之阳,在妾无损,于君有伤。此非厚报之德意也。愿止浓欢,请从此别。”舜俞作色云:“吾方眷此,安可议别?人之赋情,不宜若此。”越娘见舜俞不诺,又宿邸中,舜俞申约, 自是每夕至矣。
        数月日,舜俞卧病,越娘昼隐去,夜则来待汤剂。且曰:“君不相悉,至有此苦。”越娘多泣涕。后舜俞稍安。一夕,越娘曰:“我本阴物,固有管辖,事苟发露,永堕幽狱。君反欲累之也,向之德不为德矣。妾不再至,君复取其骨掷之,亦无所避。”乃去。自此杳不再来。……

        本篇以五代时期军阀混战,造成尸骨堆山、血流成河的惨祸为背景,以人鬼恋爱的故事为主线,描绘了身历战乱、苦深难重、秉性刚直而又知情知义的妇女越娘于氏的形象。
        宋代贫苦书生杨舜俞乘醉赶路,“行未二十里,则日已西沉,四顾昏黑,阴风或作,愈行愈昏暗,不辨道路”,陷入了一个阴森可怖的环境。继续前行,则“十数里皆荆棘间,狐兔呼鸣,阴风愈恶”,更加使人胆战心惊。这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户人家。虽然仅只茅屋一间,别无邻里,但对于暗夜迷路的人来说,却已经不啻发现了海天无际中的一座安乐岛,
        这个开端,借助自然环境和人物心态交相映衬的描写,劈头渲染了气氛,制造了悬念,为情节的展开做了铺垫,对读者是具有吸引力的。
        杨舜俞喜出望外,叩门求宿,于是,开始了同越娘的邂逅。这时候,越娘做鬼已百数十年,却仍然心有余悸。听到叩户久之,她才出来应门;闻知借宿,她以一人独居、屋室隘小为由婉言谢绝。杨舜俞再三申明,昏暗迷路,无法前行,只求坐而待旦,她不得不请他们入室,却“面壁坐不语”越娘虽是女鬼却很有人性,很通人情。杨舜俞让仆人拎来木柴,在屋内地下点起火堆,再三邀约越娘共坐烤火。越娘“推托久,方就坐。”于是,他们开始了“对火夜话”。越娘所叙耳目闻见,是广阔的社会动乱;所叙亲身遭遇,是一个妇女的辛酸苦难;两相交织构成了一个幅令人惨不忍睹的战乱流离的图画。
        她原是一位江南姑娘,爱上了从北方来公干的一员偏将,就嫁给了他,随他回到中原地区。本来希望安居乐业、白头偕老,不幸战争频仍,天下大乱。她的丈夫战死了,她被一个武人所霸占。武人又在战争中死去。孤苦无依的她剃光了头发,涂脏了面容,决心逃回故乡。不料途中又被群盗所劫持,让她为他们做饭、补衣。她担心再遭受他们的蹂躏,只好自缢而死。随着越娘的叙述,镜头转换视角,从一个妇女的个人遭遇转到了整个社会。展现的则是这样的一种景况,砍杀格斗之声“日暮盈耳。当是时,父不保子,夫不保妻,兄不保弟,朝不保暮。市里索寞,郊坰寂然,目断平野,千里无烟。加之疾疫相仍,水旱继至,易子而屠有之矣,兄弟夫妇又可知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统治阶级间争夺土地与人口的战争,给人民造成最深重的灾难。所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就是战争造成的凄惨景象。越娘在谈话中引用了这样的古语:“宁作治世犬,莫作乱离人。”这与其说是百姓遭受战祸后的哀鸣,勿宁说是人民对不义战争的诅咒。
        在“对火夜话”里,作者借书生杨舜俞之口歌颂了北宋的太平盛世。说是北宋立朝以来“太平百余年,外户不闭,道不拾遗,游商坐贾,草行露宿,百姓但饥而食,渴而饮,倦而寝,饮酒食肉,歌咏圣时耳。”这虽然过分夸饰,却大致反映了北宋初中期历史的部分真实,然而,就在这样的时期,官逼民反的事情频仍不断,北方金人正在虎视耽耽,频频入侵,不久,靖康之祸发生,人民又遭到了连绵战争的涂炭。
        越娘的形象是在杨舜俞同她的爱情纠葛中渐次鲜明起来的。在共坐烤火时,杨舜俞对她“熟视,乃出世色也。脸无铅华,首无珠翠,色泽淡薄,宛然天真”,引起他的惊喜。听她畅叙身世见闻,又使他“爱其聪慧”。于是,杨舜俞“作诗为赠,意挑之也。”不料惨遭蹂躏的越娘却仍然维护自己女性的人格尊严。她说:“知雅意不可当,其余款曲,即俟他日。今夕之言,愿不及乱。”这同她宁可自缢而不受群盗之辱是相一致的。舜俞为她移骨安葬。越娘也果然来践“君能挈我去,异日得相亲”之约,“是夕宿舜俞处”,“意如胶漆,情若夫妻。”但是,后夜再来,越娘就同他敛躬告别。她说:“以君之私我,我之爱君,何时而竭焉?妾乃幽阴之极,君子至盛之阳,在妾无损,于君有伤,此非厚报之德意也。愿止浓欢,请从此别。”越娘是理智的,她宁愿牺牲两人暂时之欢而为舜俞设身处地着想。而看到舜俞为此而痛苦,变颜变色地说:“吾方眷此,安可议别?人之赋情,不宜若此。”她就又留了下来,并且按照“舜俞申约,自此每夕至矣。”越娘又是多情的,她宁肯违背本愿地屈从,而不忍伤恋人兼恩人之心。数月之后,舜俞果然卧病,越娘每夜来亲侍汤药,她时常泣涕,表现了引咎自责的痛苦。待到“舜俞稍安”,越娘就坚决同他告别。她说:你这样的眷恋我,“向之德不为德矣。妾不再至,君复取其骨掷之,亦无所避。”于是,“自此杳不再来”。
        这个结尾,越娘表面上似是绝情,骨子里却正是深情。爱之愈挚,筹之弥周,思之弥深。忍弃片时之欢,以使所爱者得长久之恋,这是为越娘增加光彩的一笔,这样的女性在文学画廊中并不多见,故有其独特的思想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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