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张令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浮梁张令,家业蔓延江淮间,累金积粟,不可胜计。秩满如京,常先一程置顿,海陆珍美毕具,至华阴,仆夫施幄幕,陈樽。庖人炙羊方熟,有黄衫者,据盘而坐。仆夫连叱,神色不挠。店妪曰:“今五坊弋罗之辈,横行关内,此其流也,不可与竞。”仆夫方欲求其帅以责之,而张令至,具以黄衫者告。张令曰:“勿叱。”召黄衫者问曰:“来自何方?”黄衫但唯唯耳。促暖酒,酒至,令以大金钟饮之,虽不谢,似有愧色。饮讫,顾炙羊者目不移。令自割以劝之,一足尽,未有饱色。令又以奁中餤十四五啖之,凡饮二斗余。酒酣谓令曰:“四十年前曾于东店得一醉饱,以至今日。”令甚讶,乃勤恳问姓氏。对曰:“某非人也,盖直送关中死籍之吏耳。”令惊问其由。曰:“泰山召人魂,以将死之籍,付诸狱,俾某部送耳。”令曰:“可得一观乎?”曰:“便窥亦无患。”于是解革囊,出一轴,其首云:“泰山主者牒金天府。”其第二行云:“贪财好杀,见利忘义人,前浮梁县令张某。”即张君也。令见名, 乞告使者曰:“修短有限,谁敢惜死,但某方强仕,不为死备,家业浩大,未见所付,何术得延其期?某囊橐中计所直不下数十万,尽可以献于执事。”使者曰:“一饭之恩,诚宜报答;百万之贶,某何用焉!今有仙官刘纲,谪在莲花峰,足下宜匍匐径往,哀诉奏章,舍此则无计矣!某昨闻金天王,与南岳博戏不胜,输二十万,甚被逼逐。足下可诣岳庙,厚数以许之,必得施力于仙官。纵力不及,亦得路于莲花峰下。不尔,荆榛蒙密,川谷阻绝,无能往者。”令于是赍牲牢,驰诣岳庙,以千万许之。然后直诣莲花峰,得幽径,凡数十里,至峰下,转东南,有一茅堂,见道士隐几而坐,问令曰:“腐骨秽肉,魂亡神耗者,安得来此?”令曰:“钟鸣漏尽,露晞顷刻,窃闻仙官能复精魂于朽骨,致肌肉于枯骸。既有好生之心,岂惜奏章之力?”道士曰:“吾顷为隋朝权臣一奏,遂谪居此峰。尔何德于予,欲陷吾为寒山之叟乎?”令哀祈愈切,仙官神色甚怒。俄有使者赍一函而至,则金天王之书札也。仙官览书笑曰:“关节既到,难为不应。”召使者反报曰:“奠又为上帝谴责否?”乃启玉函书一通,焚香再拜而遣之。凡食顷,天符乃降,其上署“彻”字。仙官复焚香再拜以启之云:“张某弃背祖宗,窃假名位,不顾礼法,苟窃官荣。而又鄙僻多藏,诡诈无实。百里之任, 已是叨居;千乘之富,全因苟得。今按罪已实,待戮余魂,何为奏章,求延厥命?但以扶危拯溺者,大道所尚;纾刑宥过者,玄门是宗。徇尔一甿,全我弘化;希其悛恶,庶乃自新。贪生者量延五年,奏章者不能无罪。”仙官览毕,谓令曰:“大凡世人之寿,皆可致百岁。而以喜怒哀乐,汩没心源,爱恶嗜欲,伐生之根。而又扬已之能,掩彼之长,颠倒方寸,顷刻万变。神倦思怠,难全天和。如彼淡泉,汩于五味,欲致不坏,其可得乎?勉导归途,无堕吾教。”令拜辞,举目已失所在,复寻旧路,稍觉平易。行十余里,黄衫吏迎前而贺。令曰:“将欲奉报,愿知姓字。”吏曰:“吾姓钟,生为宣城县脚力,亡于华阴,遂为幽冥所录。递符之役,劳苦如旧。“令曰:“何以勉执事之困?”曰:“但酹金天王愿日,请置予为阍人,则吾饱神盘惠矣。天符已违半日,难更淹留,便与执事别。”入庙南柘林三五步而没。是夕,张令驱车华阴,决东归,计酬金天王愿,所费数逾二万,乃语其仆曰:“二万可以赡吾十舍之资粮矣,安可受祉于上帝,而私竭于土偶人乎?”明旦,遂东至偃师,止于县馆。见黄衫旧吏赍牒,排闼而进,叱张令曰:“何虚妄之若是,今祸至矣!由尔偿三峰之愿不果决,俾吾答一饭之恩无始终。悒悒之怀,如痛毒螫!”言讫,失所在。顷刻张令有疾, 留书遗妻子,未讫而终。
        世界本身充满了荒诞,令人啼笑皆非,难以名状。在庄重、严肃而神圣的秩序中,存在着那么多丑陋、卑鄙和龌龊。也许杂乱无章本身才是世界最正常的秩序。李玫就是以他亦庄亦谐的笔调把一个表面井然,实际无序的浑沌世界展示在读者面前。也许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作者不便直接抨击权势者,所以将犀利的笔锋直指人间精神的主宰——鬼神。然而,天宫、幽冥都不过是人世生活的反映,对鬼神大不恭敬的揭露,却表现了他直面现实的勇气和积极的斗争精神。
        作者无意于歌颂,通篇没出现一个正面人物,或者在他的视野里唯有丑的存在。秩序与反秩序的并存,增加了现实社会的荒诞感。部送死籍的黄衫吏奔走于道;“泰山主者”恪尽于职;金天府君,刘纲仙官各司其守,组织严谨,网络缜密。可是,当浮梁张令用其“背弃祖宗,窃假名位,不顾礼法,苟窃官荣”得来的“千乘之富”广通关节后,这些道貌岸然的神灵们原形毕现,都是些贪赃枉法之徒。一见钱财,便将仙家法度,地府规矩置之脑后。他们称浮梁张令为“腐骨秽肉,魂亡神耗者”,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阴差“黄衫吏”“据盘而坐,仆夫连叱”而“神色不挠”,被店妪称为“横行关内”的“五坊弋罗之辈”;金天王与南岳帝君赌博输钱二十万,“甚被逼逐”;而仙官刘纲则因“为隋朝权臣一奏”而被谪贬至莲花峰下,不但不思悔改,却宁置“上帝谴责”于不顾,私受张令钱财为其矫情益寿……在作者不动声色的叙述里,神圣者们变得丑陋不堪,那铁一般的秩序涣散了,崩溃了。
        作者的本意也许是通过浮梁张令的求寿过程,劝诫人们积德行善以延年,言而有信以寿终,但是却对于人、鬼、神的所有秩序和尊严进行了彻底的怀疑和否定,这无疑反映了作者站在被统治者一方的民主主义立场。作品对寿夭皆由天定的宿命论思想以及善善恶恶的因果报应的妄说,是有力的冲击。在众多同类题材的作品中,闪耀其灼灼的异彩。
        作品对浮梁张令这位“秩满如京师”的民之父母,挖苦揶揄得入木三分。他因作浮梁令而“家业蔓延江淮间,累金积粟,不可胜计”。当黄衫吏一出现,因其“黄衫”,乃皇宫差役模样而备加款待,足见其手段高于仆夫远矣。果然,偿一饭而结识此为“泰山”送“死籍”的阴吏,于是知自己寿数已到,问“何求得延其期”,并许以“计所值不下数十万,尽可以献于执事”。为了延活寿命,他虔诚地“驰诣岳庙,以千万许之”,又“直诣莲花峰”下,全无县尊威严,“哀祈愈切”,终得“量延五年”阳寿。而当他“计酬金天王愿,所费数逾二万”时,又吝啬起来, 自忖“二万可赡吾十舍之资粮矣,安可受祉于上帝而私谒于土偶人乎?”对自己性命交关的事,以数十万之资,舍二万之财而不为,所言非信,所行不果,对神尚且如此,更何况对于黎民百姓了。他的顷刻有疾,没等给老婆写完遗嘱便鸣乎哀哉,实在是咎由自取。
        作者笔下的唐代社会官场的群丑,形象迥异却各个传神。阴差之无耻,似生意人贪婪露骨。一饭便使张令窥“死籍”,面授行贿机宜。事成后即索酬报,仅得请求让他作一个守门人,“饱神盘惠”足矣。他没有“百万之贶”的非分之想,俨然一个油猾差役,龌龊的势力小人,他那“排闼而进”的义愤状与“据盘而坐”“但唯唯耳”的前后情态,两相对比,令人嗤笑。小鬼枉法明目张胆,而大吏贪赃却故作姿态。仙官刘纲读罢金天王书札笑曰:“关节既到,难为不应。”明明受贿卖法,却为自己找到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论根据,摆出维护法制,好生有德的姿态:“但以扶危拯溺者,大道所尚;纾刑宥过者,玄门是宗,徇尔一甿,全我弘化;希其悛恶,庶乃自新”,并以卫道者的面孔,假惺惺地劝诫张令:“……勉导归途,无堕吾教。”可是当张令违约赖账,得不到贿赂钱财时,他们堂而皇之的宏论顷刻不翼而飞,既不讲“大道所尚”,也不提“全我弘化”。几位帝君、仙官的形象顿时化作丑陋的无常,地狱中的牛头马面。伪君子的面孔暴露无余。
        作品以非现实的手法,达到了讽喻现实的目的,为唐代的社会生活留下了生动的写照。在浩如繁星的历代笔记作者中,李玫名不见经传,但是,他的名字将与他的作品一起留在读者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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