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王生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有王生者,不记其名,业三史,博览甚精,性好夸炫,语甚容易,每辩古昔,多以臆断。旁有议者,必大言折之。尝游沛,因醉入高祖庙,顾其神座,笑而言曰:“提三尺剑,灭暴秦,剪强楚,而不能免其母乌老之称,徒歌‘大风起兮云飞扬’,曷能‘威加四海’哉?”徘徊庭庑间,肆目久之,乃还所止。
        是夕才寐,而卒见十数骑,擒至庙庭。汉祖按剑大怒曰:“史籍未览数纸,而敢亵黩尊神,乌老之言,出自何典?若无所据,尔罪难逃!”王生顿首曰:“臣常览大王本纪,见司马迁及班固云:母刘媪,而注云乌老反。释云老母之称也。见之于史,闻之于师,载之于籍,炳然明如白日,非臣下敢出于胸襟尔。”汉祖益怒曰:“朕中外泗水亭长碑,昭然具载矣,曷以外族媪氏,而妄称乌老乎?读错本书,且不见义,敢恃酒喧于殿庭,付所司劾犯上之罪。”
        语未终,而西南有清道者扬言太公来。方及阶,顾王生曰:“斯何人而见辱之甚也?”汉祖降阶对曰:“此虚妄侮慢之人也,罪当斩之。”王生逞目太公,遂厉声而言曰:“臣览史籍,见侮慢其君亲者,尚无所贬,而贱臣戏语于神庙,岂期肆于市朝哉?”汉祖又怒曰:“在典册,岂载侮慢君亲者,当试征之。”王生曰:“臣敢征大王可乎?”汉祖曰:“然。”王生曰:“王即位,会群臣,置酒前殿,献太上皇寿。有之乎?”汉祖日:“有之。”“既献寿,乃曰:‘大人常以臣无赖,不事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熟与仲多。’有之乎?”汉祖曰:“有之。”“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有之乎?”曰:“有之。”王生曰:“是侮慢其君亲矣。”太公曰:“此人理不可屈,宜速逐之,不尔,必遭‘杯羹’之让也。”汉祖默然良久曰:“斩此物,污我三尺刃。”令搦发者掴之。一掴惘然而苏,东方明矣。以镜视腮,有若指纵,数日方灭。

        这篇小说描写精通三史的王生醉游高祖庙,嘲笑汉高祖刘邦,入梦后刘邦欲加之罪,王生慷慨陈词,据理力争,使刘邦理屈词穷,只好作罢。作者借王生之口,对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汉高祖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批判。
        “三史”,魏晋南北朝时称《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为三史,唐开元以后,《后汉书》与《史记》、《汉书》合称三史。文中王生游沛县,醉入高祖庙,肆目神座,笑而言曰:“提三尺剑,灭暴秦,剪强楚,而不能免其母乌老之称,徒歌‘大风起兮云飞扬’,曷能威加四海哉?”一句慨叹之言,含有三个典故。“其母乌老之称”,《史记·高祖本纪》称:高祖“父曰太公,母日刘媪。”宋裴骃《集解》注:“盂康曰:‘媪,母别名也,音乌老反。’”此处有贬意。“提三尺剑”,语见《高祖本纪》,刘邦镇压淮南王黥布叛乱时受伤,吕后请来医生。“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谩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性情之乖戾、态度之专横由此可见一斑!“大风起兮云飞扬”,是刘邦《大风歌》中的名句,据《高祖本纪》载:“高祖击筑, 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刘邦衣锦还乡时的咏志、抒怀之作。篇末太公“杯羹之让”语,出自《项羽本纪》:项羽与刘邦争战,久不决,为制服刘邦,以杀其父威胁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大义舍亲,本无可指摘,本文为揶揄刘邦,故断章取义。
        题材选择的精当和运用的巧妙使作品摇曳多姿、寓意深远。前人对汉高祖的记载和评价比比皆是。要从这浩翰的史料中选取几件具有代表性的事例加以品评绝非易事。然而这对于通晓史籍的作者来说却如数家珍。他从那些贬责刘邦的史料中,选取了《史记》中对刘邦母亲名字刘媪的反切注音。刘邦即位后与群臣取笑其父早年称他“无赖”、以及项羽在成皋之战时欲烹刘父,刘邦反要项羽“分我一杯羹”这三件典型事例,集中表现刘邦狂妄自大,侮慢待人的性格。为了增强表现力,作者将这三件事安排在不同的场合,由不同的人物口中说出,充分表现出作者在题材的选择和运用上的娴熟技巧。关于称刘邦母亲为乌老的事,是王生醉入高祖庙时所发的感慨,一语出口,顿使刘邦暴跳如雷,可见酒醉心明。“今某之业,熟与仲多。这件事,是在梦中刘邦欲加之以侮慢犯上之罪时,王生反驳刘邦时引证出来的,顺理成章,毫不牵强。最妙的是“杯羹之让”一事,由太公之口说出。一则太公若不抢先说出,王生迟早也要说,二则太公也借此机会表示对刘邦当年无情无义的不满,三则胜负输赢已成定局,太公只好甘拜下风。寓意之深刻,用笔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
        批判性的主题赋予了作品主人公以鲜明的个性。作者所处的社会正是晚唐时期,当时宦官当权、藩镇割据、朝政紊乱,国势日衰。作者对朝廷上昏庸无能予以尖锐的讽刺、批判,同时又在王生之流身上寄以无限希望,希望这些有胆略、有见地的有识之士能够说服朝廷重振朝纲,治国安民。王生不过一介书生,却能在最高统治者面前毫无惧色,正义凛然。看高祖像时,他“肆目久之”,见到高祖和太公本人,他又“逞目”而视,“厉声而言”,表现出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傲岸刚强的性格和坚持正义的勇敢精神。王生的斗争精神,与他的性格特点是密切相关的。他“博览甚精,性好夸炫,语甚容易,每辩古昔,多以臆断。旁有议者,必大言折之。”正是他的桀骜不驯、大言折人的性格,使他能在刘邦父子面前正言厉色,以牙还牙,与他们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而他的博学和才思敏捷,又使他能在与刘邦的舌战中旁征博引,应对如流,驳得刘邦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取得了斗争的最后胜利。
        严谨的结构,清晰的脉络增强了作品的逻辑性和气势。小说由现实入笔,写王生醉游高祖庙,口出大言,侮慢高祖,为下文打下伏笔。由“是夕才寐”转入梦境,刘邦因遭辱骂找其算帐,与上文呼应。经过一番舌战,最后又被“一掴惘然而苏”,回到现实中来。然而脸上却真留有指纵,是梦幻,还是现实?耐人寻味。再如首句提到王生“业三史”,篇中便用王生“常览大王本纪”、“臣览史籍”作呼应。极为严整,再加上明晰的脉络、凝练的语言和严密的逻辑推理,更使作品富有气势和表现力。
        需要指出的是,对刘邦的贬斥并不始自唐代。早在西汉时期,司马迁在《史记》中就对刘邦有所贬抑,说他“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好酒及色”,“多大言,少成事”,“慢而侮人”。然而既是正史,就要以纪实为主旨,不能凭个人好恶对历史人物滥加褒贬。本篇既是小说,就可不受此限制,可以揉进强烈的感情色彩。作者在《史记》所载史实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想象力,让王生在梦幻中与刘邦展开了唇枪舌剑,以诙谐、辛辣的文笔对刘邦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和嘲弄。这种对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的喜笑怒骂式的批判与揭露,对后人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元代睢景臣的《高祖还乡》和明人冯梦龙“三言”中的《闹阴司司马貌断狱》中对汉高祖的讽刺和批判,当与本文有一定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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