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万州遇剑客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万州白太保,名廷诲,即致政中令讳文珂之长子也。任庄宅使时,权五司兼水北巡检。五司者,庄宅、皇城、 内园、洛苑、宫苑也。 平蜀有功,就除万州刺史。受代归,殁于荆南。白性好奇,重道士之术。从兄廷让,为亲事都将,不履行检,屡游行于廛市中。忽有客谓廷让曰:“剑客尝闻之乎?”廷让曰:“闻。”“曾见之乎?”曰:“未尝见。”客曰:“见在前通利坊逆旅中,呼为处士,即剑客也,可同往见之。”廷让如其言,明日同诣逆旅中。见五六人,席地环坐, 中有一人,深目丰眉,紫眉色,黄须。廷让至,黄须独不起。客曰:“可拜。”廷让拜。黄须倨受,徐曰:“谁氏子至?”客曰:“白令公侄,与某同来,专起居处士。”黄须笑曰:“尔同来,可坐共饮。”须臾,将一木盆至,取酒数瓶,满其盆,各置一瓷碗在面前。舁一案,驴肉置其侧, 中一人鼓刀切肉作大脔。用杓酌酒于碗中,每人前设一肉器。廷让视之有难色。黄须者一举而尽,数辈亦然,且引手取肉啖之。顾廷让,扬眉摄目若怒色。廷让强饮半碗许,咀嚼少肉而已。酒食罢,散去。廷让熟视,皆狗屠、角抵辈。廷让与同来客,独住款曲。客语黄须曰:“白公,志士也,处士幸勿形迹。”黄须于床上取一短剑, 引出匣, 以手簸弄讫,以指弹剑,铿然有声。廷让视之,意谓剑客尔,复起再三拜之曰:“幸睹处士,他日终愿乞为弟子。”黄须曰:“此剑凡杀五七十人,皆吝财轻侮人者,取首级煮食之,味如猪羊头尔。”廷让闻之,若芒刺满身,恐悚而退。归,具以事语于弟。廷诲,贵家子,闻异人奇士,素所尚,且曰:“某如何得一见之?”“可谋于客。”遂告之。客曰:“但备酒馔俟之。”明日辰已间,客果与俱来。白兄弟迎接之,延入,白俱投拜,黄须悉倨受之。饮食讫,谓白曰:“君家有好剑否?”对曰:“有。”因取数十口置于前,黄须一一阅之,曰:“皆凡铁也。”廷让曰:“某房中有两口剑,试取观之。”黄须置一于地,亦曰:“凡剑尔。”再取一,云:“此可。”乃令工磨之。黄须命取火箸至, 引剑断之,刃无复缺。黄须曰:“果稍堪尔。”以手掷若剑舞状,久之告去。廷诲奇而留之,命止于厅侧,待之甚厚。黄须大率少语,但应唯而已。忽一日,借一骏蹄暂出;数日,徒步而来,曰:“马惊逸不知所之。”旬日,有人送马至。又月余,黄须谓廷让曰:“于尔弟处借银拾挺,皮箧一,好马一匹,仆二人,暂至华阳。回日,银与马却奉还。”白兄潜思之,欲不与,闻其多杀吝财者;欲与,虑其不返,犹豫未决。黄须果怒,告去,不可留。白昆弟逊谢之, 曰:“十锭银、一马,暂借小事尔,却是选人力,恐不称处士指顾。”悉依借与之。黄须不辞,上马而去。白之昆仲,亦不之测。数日,一仆至曰:“处士至土壕,怒行迟,遣回。”又旬日,一仆至曰:“到陕州,处士怒,遣回。”白之昆仲谓剑客,不敢窃议,恐知而及祸。逾年不至,有贾客乘所借马过门者,白之左右皆识之,闻于白,诘之,曰:“于华州八十千买之。”契卷分明,卖马姓名易之矣。方知其诈。三数年后,有人陕州见之,盖素善锻者也,大凡人平常厚貌深衷,未易轻信。黄须假剑术以惑人,宜乎白之可欺也。书之者,亦铸鼎备物之象,使人入山林逢之,不敢尔思,亦自古欺诈之尤者也。君子志之,抑铸鼎之类也,诫之,诫之!
        本篇选自《洛阳缙绅旧闻记》。是书五卷,共二十一篇,皆述梁、唐及五代间洛阳旧事轶闻。作者在自序中称:“摭旧老之所说,必稽事实;约前史之类例,动求劝戒。”假事喻人是张齐贤撰写此书的动机,同时也是本书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我们从《白万州遇剑客》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致政中令白文珂的长子白廷诲是一个饱食终日、闲得出奇的公子哥儿。虽身居太保要职,却“不履行检,屡游行于廛市中”。他生性好奇,专重道士之术,结果轻而易举地被一个炼铁匠设计所赚。他和从兄白廷让都是贵介公子,且官居高位,似乎经多见广,不至如此愚蠢,然而事实确乎如此,读了不禁哑然失笑。
        故事并不复杂:白氏兄弟经人介绍结识了一个黄胡子剑客。剑客乃白氏兄弟平生仰慕之人,便邀至家中作客。过了几天,剑客提出借银、借马和借人的要求,白氏兄弟虽有疑虑,最后还是应允了,结果是受骗上当,徒留世间笑柄。故事虽然简单,但人们读起来并不感到枯燥,其原因就在于作者充分调动了各种艺术表现手段,用富于形象性的语言描绘具体的生活现象和人物形态。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对剑客和白氏兄弟的肖像、心理、语言、行动以及环境气氛作了细致的描绘,使读者直接感知到人物的言谈举止,激起读者的联想,并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去补充、丰富作品所描写的事物。
        剑客无疑是小说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他一亮相便与众不同:浓眉大眼,眉呈紫色,胡须发黄。长相特殊,举止也非凡。当白廷让被人领至旅馆时,他人皆起而迎之,唯黄胡子剑客依然端坐。白廷让屈尊下拜,他也倨然领受。直到这时,他才慢吞吞地问道:“谁氏子至?”等人介绍来意之后曰:“尔同来,可坐共饮。”看黄胡子神态,真有“大将风度”!难怪一下子就把白廷让震慑住了。入席后,白廷让见剑客等酒量过人,饮食奇特,“驴肉置其侧”,“鼓刀切肉作大脔,”“且引手取肉啖之”,便更敬而畏之了,甚至不知所措。黄胡子剑客发觉他是胆小如鼠之辈,“又于床上取一短剑,引出匣”,装腔作势地用手簸弄一番,接着又用手指弹了几下,剑“铿然有声”,惊得白廷让复起三拜。黄胡子剑客见此情状,知其深信不疑,更进一步地唬吓道:“此剑凡杀五七十人,皆吝财轻侮人者,取首级煮食之,味如猪羊头尔。”白廷让听到这几句话,吓得若芒刺满身,恐悚而退。
        情节是叙事性文学作品中表现人物性格形成和发展的一系列生活事件。它是人物性格的历史。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对于丰富人物性格、深化主题思想和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起着重要作用。本篇作者十分注意情节的安排,巧妙地将有关人物和场面贯穿起来构成情节发展的基础。读者的感情随“剑客”的行径时起时伏,当“剑客”被请到白廷让家中之后,故事情节渐入高潮。这位黄胡子炼铁匠确是辨别刃器的行家里手。数十口剑置于前,无一把能称其心。最后选中一把,令工磨之,又令人取来火箸,“引剑断之,刃无复缺”,“剑客”方曰:“果稍堪尔。”一个“稍”字更托出了“剑客”不凡的眼力,使白氏兄弟更加仰慕不止,深信不疑。受骗上当也就是必然的发展结果了。
        鲁迅说过:“‘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什么是讽刺》)本篇既是记实体作品,又是一篇颇具幽默感的讽刺小说。作者笔下的人物神情毕肖,一举一动皆真实可信,但又不时引起读者的哄笑。这种写作手法一直被后世作家沿用下来。凡读过清代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的人,想必还记得那个“侠客”张铁臂,也不会忘记那对热衷结交奇人的娄氏兄弟,其面貌、言谈举止同本篇的黄胡子炼铁匠和白氏兄弟是何其相似!“剑客”和“侠客”大概是一师相承,而白氏兄弟和娄氏兄弟也好象是族代相传。不朽的文学作品常赖以不朽的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传世,而以鲜明独特的个性特征深刻地显示出一定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和规律的艺术形象,更能产生巨大的认识作用和审美作用。本篇就是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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