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有长女既笄,召里中媒媪,令访良婿。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於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媪曰:“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於韦氏。诸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时而钱到, 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焉。张老既取韦氏,国业不废。负秽钁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釁濯,了无怍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君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张老,酒酣,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念。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明旦且归耳。”天将曙,来别韦氏:“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其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南,适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家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逐与俱东去。初上一山, 山下有水,过水连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其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人吏,拜引人厅中、铺陈之华, 目所未睹,异香氤氲,遍满崖谷。忽闻珠佩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此。”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而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遂引入见妹于堂前。其堂沈香为梁,玳瑁帖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叙寒暄,问尊长而已,意甚鲁莽。有顷进馔,精美馨芳,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明日方曙,张老与韦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妹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庭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十数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尤隐隐闻音乐之声。韦君在后,小青衣供侍甚谨。迨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及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时,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可於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一千万,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韦自荷金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取尔许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钱,亦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一千万,持此帽为信。”王曰:“钱即实有,席帽是乎?”韦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出青布帏中,曰:“张老常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目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载钱而归,乃信真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北邸前,忽见张家昆仑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饮於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於酒旗下, 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老所在。
        “八仙过海”的传说流布民间,脍炙人口。其中“八仙”中的张果老,倒骑毛驴云游天下,挥锡杖,赶泰山,填平东海的伟力神功,和那一派仙风道骨,种种可掬憨态,千百年来,令多少人津津乐道,心驰神交。
        过去,曾有人说张果传说最早见撰于唐大中九年(855)的《明皇杂录》,后又有人考证认为最早出处应是作于大和九年(834)的《次柳氏旧闻》。其实,上两说均不确。早在元和二年(807),刘肃做《大唐新语》,在卷10《隐逸篇》中即有张果事迹。文称张果隐于恒山,有长生秘术,“善于胎息,累日不食,时进美酒及三黄丸。”武则天召之,他佯死以拒。从中可看出:张果原本是一名韬精炼骨的道士。玄宗时,他又“应召城阙”,玄宗“问以道枢”,他称自己是“羲皇上人”,“尽会宗极”,被明皇封为“银青光禄大夫,号曰通玄先生。”(事载《旧唐书·方伎传》)开元诗人李颀有《谒张果先生》诗,可见当时确有其人。诗人把他描写成“餐霞断火粒,野服兼荷制。白雪净肌肤,青松养身世”,大有不食人间烟火、飘然若仙之态。自然这里不乏夸饰和想象,但更多的是诗人当时眼见的真实。以后,诗人顾况还在《八月五日歌》中记载了开元年间“梨园弟子传法曲,张果先生进仙药”之事。
        唐人崇尚道教。道机渊深的方士死后被说成升仙是不鲜见的,这有叶静林、叶法善等人的事迹为证。张果,也就是在这种风气下,被后人抬上了“八仙”的宝座。后世也出现了众多的以仙人张果为题材的小说。其中李复言在《续玄怪录》中所撰的《张老》,可称是玉蚌吐珠,光彩妍目的一篇。
        因是叙仙,故此篇通体透出一种俊逸脱俗的“奇气”,堪称人物奇,构思更奇。
        张老出场时年逾古稀,灌园为业,却不以年高力衰、门第低贱为羞,偏偏要娶高门韦氏之女为妻,这种看似滑稽,实则是蔑视高门,追求感情生活的执著念头,不因媒人的两次坚拒而动摇,这在当世,怕是绝无仅有的,可视为人物的“一奇”。韦氏闻张老求亲之意,认为是辱没门楣,大怒,想出“日内得五百缗则可”的苛刻条件,大敲“彩礼竹杠”,企图羞辱张老。不料张老痛快承诺,且随后车载五十万钱送至韦门。贫贱种菜翁,一诺值千金,这正是张老行动中进射出的“二奇”。张老成婚不久,韦氏公开流露出厌恶之意。张老觉察后,只说:“今既相厌,去亦何难”,“令妻骑驴戴笠”,飘然而去,数年中绝无消息。韦氏想念其女,令其男义方访之,在天坛山南一昆仑奴的指引下,终于找到“朱户甲弟,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的张家庄,见到了徐徐而至的张老,竟是“带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的仙翁。他不仅洞察“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的现状,而且谙熟腾五云,作丝竹,乘风随鹤,直上天庭仙境的路津。灌园叟摇身变为仙者,这堪称是张老的“三奇”了。以后,为了接济潦倒困极的韦家,张老先后馈钱千万,赠金十斤,却只在幕后,亦不图任何回报。这别一种旷达心怀,可算是张老的“四奇”了。作者把这“四奇”集于张老一身,一位勤恭于世,而又高标独立,视门阀如草芥,挥金钱为流水的仙翁,便活脱脱立于目前,令人目爽神迷,不禁使人对小说“不复知张老所在”的结局,产生一缕“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的惆怅之感。
        说到构思奇,是指作者巧妙地将天上人间,仙境尘世,这迥然不同的世界揉合在一起,为张老的活动提供了一个典型的环境,使文章在铺述张扬中,溢出一股神奇飘渺的灵氛。作者写天坛山南张家庄,写扬州北邸王老家,看似实写人世,可那张家庄一带“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异香氤氲,遍满崖谷”,实在是不与人间同的仙境。后来义方再访时,过千山万水,果然不复有路,甚至连樵人亦不知张老庄何在。而那北邸王老家,原是药铺,铺中小女曾为张老缝帽,王老曾为义方取钱。但数年后,当义方怀金于日暮时分入邸观之,故人早乘黄鹤去,只余北邸空悠悠,此处原来是神仙聚会之所,并非凡人所居。这种虚实错落、变化多端的写法,使小说别有一番风韵。
        后世根据小说《张老》进行再创作的作品绵延不绝。《古今小说》卷三十三有《张古老种瓜娶文女》。清初李玉著传奇剧《太平钱》,亦叙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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