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婚店

2023-11-19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多歧求婚,必无成而罢。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见议者,来日先明,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捡书。固步觇之,不识其字;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又非梵书。因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世间之字, 自谓无不识者,西国梵字,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睹,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因何得见?”固曰:“非世间书则何也?”曰:“幽冥之书。”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 自不辨尔。”固曰:“然则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牍耳。”固喜曰:“固少孤,常愿早娶,以广胤嗣。尔来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苟未合,虽降衣缨而求屠博,尚不可得,况郡佐乎!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因问:“囊中何物?”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绾。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曰:“此店北,卖菜陈婆女耳。”固曰:“可见乎?”曰:“陈尝抱来,鬻菜于市。能随我行,当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煞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当食天禄,因子而食邑,庸可煞乎?”老人遂隐。固骂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妇必敌,苟不能娶,即声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妪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煞彼女,赐汝万钱。”奴曰:“诺。”明日,袖刀入菜行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固与奴奔走,获免。问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尔后,固屡求婚,终无所遂。
        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专鞫词狱,以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帖一花子,虽沐浴闲处,未尝暂去。岁余,固讶之,忽忆昔日奴刀中眉间之说,因逼问之。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襁褓,母兄次没。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仁念以为女嫁君耳。”固曰:“陈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命也。”因尽言之,相钦愈极。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
        乃知阴骘之定,不可变也。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婚店”。

        明月高挂中天,悠悠万世,引发了人类多少神思遐想。它遥远,使人生出“人攀明月不可得”之叹;它亲切,对你万里相随,依依难舍。这种对人若即若离,朦胧清幽的柔情,使文人骚客仰望皎皎月轮,不由发出“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感慨,也由衷地唱出抒儿女别情离绪、至真至纯的恋歌。且不说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了,单是人们想象出的月宫里,那披清露的金桂,那树下的玉兔,那挥玉斧的吴刚,那冰肌玉骨的嫦娥,这一个个形象里,不都寄寓着人们望月而生的美好情思吗?
        但人们并没有感到满足——或许是上述形象仅仅生活在“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月宫,”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他们都太远离了人世吧,人们还是渴望明月能更亲近一点,更多一些温馨的人情味。
        于是,李复言用优美细腻的笔触,在《定婚店》这篇传奇中驰骋想象的骏马,为我们载来了一位全心全意关注着天下男女爱情姻缘的“月下老人”。这是一个使读者的灵府不是飞进月地云阶的神话世界,而是投入尘世那温暖的怀抱;不是唤起人们绝俗离尘的意念,而是更加深对爱情的追求与渴盼的形象。
        月下老人的出场,是那样富有诗意:
        一个斜月尚明的凌晨,“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四周静谧,幽静中老人翻阅一本“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又非梵书”的“天书”。清寒月华,洒遍这位默读奇书的老人全身,他聚精会神读的是什么?文中那位“思早娶妇,多歧求婚”的青年韦固代读者提出了这个问题。月下老人宽厚地笑答曰:“此非世间书”,而是“幽冥之书”,自己则是掌“天下婚姻册”的仙人。这话使“求婚十年,竟不遂意”的韦固大喜过望,他急切地询问起自己的婚事。老人亲切地告他:“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并告诉韦固,他囊中的根根红丝线,是专用来系“夫妻之足”的,而且是在男女出生之时,悄悄系上的,自此“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绾。”多么神奇可叹的红丝线,它把天下陌生男女在不知不觉之间,联成了终身伴侣!这真是精妙绝伦的想象,这一想象不但使少男少女们纯洁的爱情,自此便有了一根降自上天的扯不断的红丝线,还一下子拉紧了孤高的月魂与人世间的联系,使老人头顶那冰清玉洁的明月,再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相反,它变成了使人类相亲相爱,繁衍昌盛的保护神!
        李复言创造的这位月下老人,首先是慈祥的,他对韦固穷追不舍的“九问”,做了耐心细致的“九答”,真是有问必答,娓娓道来,一派淳淳长者风范。月下老人又是实在淳朴的,并不故弄玄虚,当韦固提出想见其未婚妻时,老人“卷书揭囊”,领韦“行入菜市”,又亲自把陈婆之女指给韦看。同时,月下老人又是料事如神的,那韦固因嫌陈婆幼女生得“弊陋亦甚”,遂生杀机,磨利刃交奴仆于菜市刺中其女眉心。然而就在老人隐去十四年后,预言却终成现实——韦固称惬之极,容色华丽的妻子,竟然就是他行刺未遂的陈女!
        在月下老人的慈祥淳朴和神力神算这两个突出的特征中,前者使他明显地有别于诸神灵,而更接近于人性人情,自然受到人们倾心的钟爱。所以自从这篇传奇问世,“月老”之典不胫而走,成了婚姻撮合人的代名词。“拜月”习俗也在中唐后大盛,“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罗带。”(李端《拜月》)这诗中描写的那位拜月少女,临风含情低诉,该不是在向月下老人倾吐自己对爱情的企盼,想得到一根属于自己的红丝线吧?
        当然,崇拜促成男女结合的爱神,把爱情的命运交给月下老人,这比之热烈奔放地去自由追求爱情,是远为逊色的。但是,这也恰恰曲折地表达了在当时严酷的封建社会的现实条件下,青年士人对争取自由恋爱幻想的破灭,和追求破灭后降格以求的复杂心理。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应苛责古人,倒是应该感谢李复言这位在文学史上连生卒年月都未曾留下的江湖举子,他一生或许穷困潦倒,也未博取功名,但他在行卷乞食求举中,却为我们留下了这篇优美的故事,留下了一个在当时,在今天,也许直到将来,都会使人们感到温暖与亲切的月下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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