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老父传

2024-01-20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老父,姓贾名昌,长安宣阳里人。开元元年癸丑生。元和庚寅岁,九十八年矣。视听不衰,言甚安徐,心力不耗,语太平事历历可听。父忠,长九尺,力能倒曳牛,以材官为中宫幕士。景龙四年,持幕竿随玄宗入大明宫,诛韦氏,奉睿宗朝群后,遂为景云功臣,以长刀备亲卫。诏徙家东云龙门。
        昌生七岁,趫捷过人,能抟柱乘梁,善应对,解鸟语音。玄宗在藩邸时, 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 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子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者弄假鸡。帝出游,见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鸡坊小儿,衣食右龙武军。
        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壮者,弱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时,疾病之候,悉能知之。举二鸡,鸡畏而驯,使令如人。护鸡坊中谒者王承恩言于玄宗。召试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为五百小儿长。加之以忠厚谨密,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 日至其家。开元十三年,笼鸡三百,从封东岳。父忠死太山下,得子礼奉尸归葬雍州。县官为葬器丧车,乘传洛阳道。十四年三月,衣斗鸡服,会玄宗于温泉。当时天下号为“神鸡童”。时人为之语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昭成皇后之在相王府,诞圣于八月五日, 中兴之后,制为千秋节。赐天下民牛酒乐三日,命之曰“酺”,以为常也。大合乐于宫中,岁或酺于洛。元会与清明节,率皆在骊山。每至是日,万乐具举,六宫毕从。昌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裤,执铎拂,导群鸡叙立于广场,顾眄如神,指挥风生。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随鞭指低昂,不失昌度。胜负既决,强者前,弱者后,随昌雁行,归于鸡坊。角抵万夫,跳剑寻橦,蹴球踏绳,舞于竿颠者,索气沮色,逡巡不敢入。岂教猱扰龙之徒欤?
        二十三年,玄宗为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男服佩玉,女服绣襦, 皆出御府。昌男至信、至德。天宝中,妻潘氏以歌舞重幸于杨贵妃。夫妇席宠四十年,恩泽不渝,岂不敏于伎,谨于心乎?上生于乙酉鸡辰,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上心不悟。十四载,胡羯陷洛,潼关不守。大驾幸成都,奔卫乘舆。夜出便门,马踣道阱。伤足,不能进,杖入南山。每进鸡之日,则向西南大哭。禄山往年朝于京师,识昌于横门外。及乱二京,以千金购昌长安、洛阳市。昌变姓名,依于佛舍,除地击钟,施力于佛。
        洎太上皇归兴庆宫,肃宗受命于别殿。昌还旧里,居室为兵掠,家无遗物。布衣憔悴,不复得入禁门矣。明日,复出长安南门,道见妻儿于招国里,菜色黯焉。儿荷薪,妻负故絮。昌聚哭,诀于道。遂长逝息长安佛寺,学大师佛旨。大历元年,依资圣寺大德僧运平住东市海池,立陁罗尼石幢。书能纪姓名;读释氏经,亦能了其深义至道,以善心化市井人。建僧房佛舍,植美草甘木。昼把土拥根,汲水灌竹;夜正观于禅室。建中三年,僧运平人寿尽。服礼毕,奉舍利塔于长安东门外镇国寺东偏,手植松柏百株。构小舍,居于塔下,朝夕焚香洒扫,事师如生。顺宗在东宫,舍钱三十万,为昌立大师影堂及斋舍。又立外屋,居游民,取佣给, 昌因日食粥一杯、浆水一升,卧草席,絮衣;过是,悉归于佛。妻潘氏后亦不知所往。
        贞元中,长子至信衣并州甲,随大司徒燧入觐,省昌于长寿里。昌如已不生,绝之使去。次子至德归,贩缯洛阳市,来往长安间, 岁以金帛奉昌,皆绝之。遂俱去,不复来。元和中,颍川陈鸿祖携友人出春明门,见竹柏森然,香烟闻于道,下马觐昌于塔下。听其言,忘日之暮。宿鸿祖于斋舍,话身之出处,皆有条贯。遂及王制,鸿祖问开元之理乱。昌曰:“老人少时,以斗鸡求媚于上。上倡优畜之,家于外宫,安足以知朝廷之事。然有以为吾子言者。老人见黄门侍郎杜暹出为碛西节度,摄御史大夫,始假风宪以威远。见哥舒翰之镇凉州也,下石堡,戍青海城,出白龙,逾葱岭,界铁关,总管河左道,七命始摄御史大夫。见张说之领幽州也,每岁入关,辄长辕挽辐车,辇河间、蓟州庸调缯布,驾轊连軏,坌入关门。输于王府,江、淮绮縠, 巴、蜀锦绣,后宫玩好而已。河州敦煌道岁屯田,实边食,余粟转输灵州,漕下黄河,入太原仓,备关中凶年。关中粟米,藏于百姓。天子幸五岳,从官千乘万骑,不食于民。老人岁时伏腊得归休,行都市间,见有卖白衫白叠布。行邻比廛间,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价不克致,竟以幞头罗代之。近者,老人扶杖出门,阅街衢中,东西南北视之,见白衫者不满百。岂天下之人皆执兵乎?开元十二年,诏三省侍郎有缺,先求曾任刺史者;郎官缺,先求曾任县令者。及老人四十,三省郎吏,有理刑才名,大者出刺郡,小者镇县。自老人居大道旁,往往有郡太守休马于此,皆惨然不乐朝廷沙汰使治郡。开元取士,孝弟理人而已, 不闻进士宏词、拔萃之为其得人也。大略如此。”因泣下。复言曰:“上皇北臣穹庐, 东臣鸡林,南臣滇池,西臣昆夷,三岁一来会。朝觐之礼容,临照之恩泽,衣之锦絮,饲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无留外国宾。今北胡与京师杂处,娶妻生子。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视首饰靴服之制,不与向同,得非物妖乎?”鸿祖默不敢应而去。

        《东城老父传》见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五,作者陈鸿。这篇唐传奇曾在宋代单篇流传。对于这篇小说的作者到底是谁,后人说法不一。宋时所编的《太平广记》、《宋志》和《艺文志》,对于《东城老父传》的撰人陈鸿,皆无异说;清代编修的《全唐文》,录鸿文三篇,而其作的《长恨歌传》、《东城老父传》却未收,是“蓄以为其小说家言,近于猥琐诞妄,故摈斥不录”呢?还是认为不是陈鸿所作呢?近代陈寅恪先生以篇末有贾昌与陈鸿祖谈话为证,认为《东城老父传》为陈鸿祖所作无疑;鲁迅先生把此篇收入《唐宋传奇集》时,仍以陈鸿为作者。
        这篇传奇较长,在二千字以上,容量较大,一改六朝小说“残丛小语”的面貌,为作品情节内容的展开和艺术表现的丰富提供了条件。
        小说的前一部分,写的是贾昌在唐玄宗朝以斗鸡得宠,名闻天下的经过;中间述其一家经“安史之乱”,困苦不堪,妻离子散,其遁入佛门的悲剧;最后是其为陈鸿祖追忆开元盛世的遗闻轶事,感叹世风日下,今不如昔。
        斗鸡之俗,古已有之。我国至今仍有许多地区保留着这种斗鸡的习俗。有的地区甚至每年还要举办斗鸡大赛。但以斗鸡闻名于天下、显赫一时的艺人,自古至今并不多见,贾昌可算是个幸运儿。唐玄宗李隆基自幼斗鸡成癖。早在当太子时,就热衷于清明节的斗鸡把戏,一旦登基即位,他就在两宫之间建造了斗鸡坊,遍选长安城内出类拔萃的雄鸡上千只,并从六军中拔出五百人,专门饲养和训练这批斗鸡。“上之好之, 民风尤甚”。公主王孙、外戚显贵不惜倾家荡产,抢购善斗之鸡。一时间,长安城内以玩鸡为要事,斯风日滋。在这种奢侈淫靡的社会风气下,贾昌斗鸡的才能有了充分施展的机会。他因玩木鸡,被玄宗恩遇于云龙门道旁。小试锋芒后,被管理鸡坊的太监王承恩举荐于玄宗。天子“召试殿庭,皆中玄宗意”。当天,贾昌就被封为五百名驯鸡人的领班。“加之以忠厚谨密,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 日至其家。”以至其父亡故,朝廷为之送葬,“县官为葬器丧车,乘传洛阳道。”天子为其择偶娶妻。“天下号为‘神鸡童’”。小说特地引用了当时的民谣“生儿不用多识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对唐玄宗骄奢淫佚的生活和玩物丧志的心态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关于这段历史,唐代大诗人李白在其不朽诗篇(《古风》二十)中有过无情的嘲讽,“路有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由此可见当时斗鸡之风何等盛行,斗鸡的“佼佼者”又是何等的富有、威风、趾高气杨。《霓裳羽衣》曲未终,“渔阳鼙鼓动地来”。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几十万反叛大军横扫中原,将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百年盛世击个粉碎。小说在此巧妙地将“安史之乱”与唐玄宗淫逸的生活联系起来,指出“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用意极为深刻。
        “安史之乱”,使近百年繁盛的唐王朝自此一蹶不振,陷入了藩镇割据的混乱局面。当年不可一世的“神鸡童”,也只能隐姓埋名,“依于佛舍,除地击钟,施力于佛。”“安史之乱”后,贾昌与离散多年的妻子、儿子喜遇于报国里,抱头痛哭于道。但是,国破家亡的现实和多年的磨难,终于使贾昌看破红尘,心皈佛门。
        小说的最后,东城老父贾昌面对陈鸿祖,回忆当年开元世,抚今追昔,不胜感慨。而且即使“开元全盛日”,腐败之风已见端倪。张说领幽州时,每年都向朝廷运送大批绸布,然而“输于王府,江、淮绮縠,巴、蜀锦绣,后宫玩好而已。”“文章合为时而著”,小说通过贾昌大起大落的一生,真实地反映了唐王朝由盛而衰的历史。有警省当世、告诫未来之功效。至于历史上有无贾昌其人其事,现已不得而知。但从萧士赟评李白《古风》“大车扬飞尘”一首说:“此篇讽刺之诗,盖为贾昌辈而作。”由此看来,虽不能说确有其人,但确有其事。作为小说中的贾昌这个人物形象,很可能为作者经过艺术加工、提炼、合成的人物,即“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分折这篇小说的结构布局,不难看出小说的作者是善于选材,精于剪裁的。小说虽写了贾昌九十八年的一生,但重点写的是斗鸡、动乱和晚年这三个生活横断面。通过其生活境遇的变迁,生动地揭示了人物性格变化的“三部曲”:由少年得志、倍受君王赏识的“神鸡童”,至改姓换名、寄居佛寺的落难人,至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佛家弟子。所不足的是,结构略显松散。
        对比手法的成功运用,贯穿于小说的始终。其中有贾昌“安史之乱”前后生活的对比;有贾昌当年斗鸡时技压群芳、踌躇满志的神态与其他艺人垂头丧气、黯然失色的对比;也有唐代元和年间与开元年间世风、时事的对比……,不一而足。倒叙手法的运用也较为成功。作者先从年事已高的贾昌写起,通过其不堪回首的回忆,记叙其福祸交织的一生。小说善于借人物自身语言来塑造人物形象。小说中贾昌回忆的一段,语言凄凉,动人心扉。鲁迅先生称此文“其语甚悲”。洪迈也说“读此传,玄宗全盛,俨然在目;至写昌一段,去国失宠,尤足寓凄感也。”其感人心魄的话语,不仅启人以兴废之感,也是其晚年不幸引起人们同情的因素之一。
        成功的细节描写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如“昌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裤,执铎拂,导群鸡叙立于广场,顾眄如神,指挥风生。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随鞭指低昂,不失昌度。胜负既决,强者前,弱者后,随昌雁行,归于鸡坊。”把唐代宫廷斗鸡的场面描绘得如此生动逼真,令人叹为观止。同时,这种如同工笔画般的精雕细琢,活画出贾昌志得意满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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