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连致误
·陆游·
绍圣元符之间,有马从一者,监南京排岸司。适漕使至,随众迎谒。漕一见怒甚,即叱曰:“闻汝不职,正欲按汝,何以不亟去?尚敢来见我耶?”从一皇恐,自陈湖湘人,迎亲窃禄。求哀不已。漕察其语,南音也,乃稍霁威。云;“湖南亦有司马氏乎?”从一答曰:“某姓马,监排岸司耳。”漕乃微笑曰:“然则勉力职司可也。”初盖误认为温公族人,故欲客之。自是从一刺褐,但称“监南京排岸”而已。传者皆以为笑。
〔选自《老学庵笔记》〕
●●这篇以讽刺的笔法,揭露了封建社会里统治阶级内部激烈的派别斗争,选题新颖,刻画生动,实是一篇较有特色的讽刺作品。
讽刺者乃对生活中丑恶的、不合理的、可笑可鄙的现象的揭发和鞭笞也。讽刺的生命力在于真实。这篇小说的故事似乎荒唐,实际却有生活的依据,宋神宗时,王安石变法,司马光极力反对,后来,司马光执政,尽废新法。从此,变法与反变法的斗争,一直贯串北宋王朝,斗争到后来,互相攻讦,感情用事,与变法并无多少关系了。这便是这篇讽刺小说的现实基础。
讽刺的真实因素只有寄寓于典型的情节中间,才能产生感染人的力量。而将真实用有高度代表性的讽刺形象和讽刺情节表现出来,正是《株连致误》重要的艺术特点,绍圣、元符是宋哲宗的年号,此时章惇、蔡京执政,他们打着实行新法的旗号,贬抑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人物。那时,司马光已死,新党对他仍然切齿痛恨。在这种背景下,便发生了故事里令人啼笑皆非的情节。马从一担任南京的掌管水运的“排岸司监察”的官职。漕使,即轻运使,一个掌管各道财赋的官员到来,马从一随众迎接。漕使听见迎者报名姓是“监南京排岸司马从一”,将官职的“司”与其人的姓——马,听成“司马从一”了便以为马从一是司马光的族人,立时大怒,便指责马从一不称职,要检举弹劾。后来知道闹了误会,这位“排岸司监察”不姓司马,是姓马,就让他安心任职。这个情节本身便具有讽刺性,读来令人喷饭。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讽刺形象的刻画颇为精妙。这讽刺形象主要是漕使这个人物。小说里,在刻画这个形象时共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次,他初来乍到,刚一见面,由于误听,便把马从一当成司马光的族人,便立即大怒,就要按不称职的罪名弹劾。第二层次,发觉口音不对,乃稍霁威、因为司马光是山西人,而马从一是湖南人,口音差别极大。霁威,即止怒,稍稍止怒,仍怒,只是稍微减轻点,这是漕使知道面前的“排岸司监察”不是司马光的族人,现在的怒,是生“司马”这个姓的气。第三层次,漕使弄清楚对方是姓“马”,便微笑了,这笑并不是他明白自己错了,更重要的是知道对方与“司马”一点关系也没有,可见成见之深了。他于是说:“这样,你努力做好工作就行了。”从漕使的脸色三变中,作者以讽刺的笔法,完成了讽刺形象的塑造,揭示了宗派斗争的无原则性,无是非性,简直是拿人的前途开玩笑。
这篇小说的讽刺特点还由于运用了夸张和对比的手法。其色调也是单纯的。单纯的色调是作品中讽刺目标单纯的反映,即抓住讽刺对象的某一丑恶思想和行为集中地予以讽刺。在表现手法上则反复渲染人物的某一个特征。如小说的讽刺目标集中在漕使身上,不枝不蔓,反复渲染他的感情用事,以宗派的是非为是非,先恨其是司马光的族人,后又恨“司马”这个姓,因而一怒再怒,当知道是姓马,不是姓“司马”,就高兴了,前后对比,既有表情对比,也有语言对比,使讽刺色彩更浓烈。最后,马从一只好连官衔也不说全,在报名帖写“监南京排岸”,这一笔更把漕使的形象从侧面烘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