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妻致贵
·陶宗仪·
程公鹏举在宋季被虏,于兴元版桥张万户家为奴。张以虏到宦家女某氏妻之。既婚之三日,即窃谓其夫曰:“视君之才貌,非久在人后者,何不为去计,而甘心于此乎?”夫疑其试己也,诉于张。张命棰之。越三日复告曰:“君若去,必可成大器,否则终为人奴耳!”夫愈疑之,又诉于张。张命出之,遂鬻于市人家。妻临行,以所穿绣鞋一,易程一履,泣而曰:“期执此相见矣!”程感悟,奔归宋。时年十七八,以荫补入官。迨国朝统一海宇,程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自与妻别,已卅余年,义其为人,未尝再娶。至是遣人携向之鞋履,往兴元访求之。市家云:“此妇到吾家执作甚勤,遇夜未尝解衣以寝,每纺绩达旦,毅然莫可犯。吾妻异之,视如己女。将半载,以所成布疋,偿元鬻镪物,乞身为尼。吾妻施资以成其志,见居城南某庵中。”所遣人即往寻见,以曝衣为由,故遗鞋履在地。尼见之,询其从来。曰:“吾主翁参政,使寻其偶耳。”尼出履示之合;亟拜曰:“主母也!”尼曰:“鞋履复合,吾愿毕矣。归见程相公与夫人,为道致意。”竟不再出。告以参政未尝娶,终不出。旋报呈,移文本省,遣使檄兴元路路官,为具体,委幕属李克复防护其车舆至陕西,重为夫妇焉。
[选自《辍耕录》]
●●这篇小说描写一位坚贞、贤良的妻子,不计个人利害生死,在动乱的时代,为丈夫程鹏举指点迷津,使之得以脱离困厄,才能有所施展。而程鹏举在富贵之后,亦不忘糟糠之妻,最后夫妻团聚,和合美满。
作品中程鹏举之妻的形象塑造得极为成功。她的贤良,首先表现为眼光敏锐、远大,性格刚强自信。
她对丈夫的关怀体贴,不表现在一般的衣食寒暖、温柔敦厚;而是为丈夫的远大前途考虑,从才有所用着眼。“视君之才貌,非久在人后者”,“君若去,必可成大器”,这些劝诫都是为了丈夫将来“可成大器”,有大用,彻底摆脱被人奴役的地位。主人张万户为此让人鞭打她,而挨打后的第三天,她仍坚持这番话。她认为大丈夫有人能,有机会就应当远走高飞,不能甘居人下,任人奴役。后来,张万户驱逐了她,并将她卖于市人家。临别时,她为自己不被丈夫理解而感到苦痛,“以所穿绣鞋一,易程一履,泣而曰:‘期执此相见矣!’”在如此凄苦的情况下,她仍然对丈夫的前途充满信心,坚信丈夫必有用武之地;坚信自己的预言和希望必然会实现。
她被卖之后,生活的艰难,促使她奋斗不息,在市人家“执作甚勤”,“每纺绩达旦”,“毅然莫可犯”。这样,仅半年时间,便以所成布疋,偿还卖身债务,“乞身为尼”。这一切显示了这位女性不甘为奴,要求自由、独立的倔强个性。
程妻不仅眼光远大,性格坚韧,而且无私无畏,具有牺牲精神。为了丈夫的未来,她不顾个人安危,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再大的痛苦和委屈,她也能承受。三十年漫长的岁月,她洁身为尼,遁入空门,清静自守,从不为个人荣华富贵,另觅夫婿。更令人感动的是,当鞋履相合,丈夫高官的消息传来,她亦无半点动心。只是平静地说:“鞋履复合,吾愿毕矣。归见程相公与夫人,为道致意。”过去为丈夫受苦,她从不抱怨,后悔;现今丈夫得高官,她也不狂喜自负。尽管来人一再说明程公未尝娶妻,她也不再出来接见他们。足见其心地善良、纯真、无私。她所希冀的是丈夫摆脱困境,自奔前程,既然丈夫已东山再起,她毕生的心愿也就实现了,至于今后能否在一起生活,在她看来无关重要。她决不是为夫贵妻荣、凤冠霞帔而暂时苦度时光的妇女。因此,她的纯真无私,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作品在艺术处理上,也很有特色。作者将主人公放在矛盾激化之中,放在困顿的逆境之中,去表现人物特有的个性或情操。以艰难困苦,激烈的斗争,长期的考验,作为试金石,去显示人物金子般的性格。
对男主人公程鹏举,则是采取先抑后扬的手法。
开始,程对妻子的规劝心存狐疑,“疑其试己”,竟然两次报告主子张万户,给妻子带来毒打和不幸。而妻子不但不忌恨怪罪于他,临别时反和他交换信物。这才激起他内心激烈的斗争,“程感悟,奔归宋”。程的觉悟虽是在妻子付出重大代价之后,但后几十年却一直不忘旧情。“自与妻别,已卅余年,义其为人,未尝再娶。”这对一个陕西行省参知政事来说,是难能可贵的。程的感情也经受了时间和环境的考验,他的性格是在矛盾斗争中逐步向上趋于完美的。
全文的大团圆结局,表现了中国人民善良美好的愿望,是一种理想化的表现方法。因为人们总是希望善有善报,好人应当有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