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夫缚猫
·沈起凤·
沂州山峻险,故多猛虎。邑宰时令猎户捕之,往往反为所噬。有焦奇者,陕人,投亲不值,流寓于沂。素神勇,曾挟千佛寺前石鼎飞腾大雄殿左脊,故人呼为焦石鼎云。知沂岭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辄手格毙之,负以归,如是为常。一日入山,遇两虎帅一小虎至。焦性起,连毙两虎,左右肩负之,而以小虎生擒而返。众皆辟易,焦笑语自若。富家某钦其勇,设筵款之。焦于座上自述其平昔缚虎状,听者俱色变。而焦益张大其词,口讲指画,意气自豪。倏有一猫,登筵攫食,腥汁淋漓满座上。焦以为主人猫也,听其大嚼而去。主人曰:“邻家孽畜,可厌乃尔!”亡何,猫又来。焦急起奋拳击之,座上肴核尽倾碎,而猫已跃伏窗隅。焦怒,又逐击之,窗棂尽裂,猫一跃登屋角,目眈眈视焦。焦愈怒,张臂作擒缚状,而猫嗥然一声,曳尾徐步,过邻墙而去。焦计无所施,面墙呆望而已。主人抚掌笑,焦大惭而退。夫能缚虎而不能缚猫,岂真大敌勇小敌怯哉,亦分量不相当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鲜;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怀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选自《谐铎》]
●●德国十八世纪美学家莱辛在其名著《拉奥孔》中曾谈及诗与画的不同。他认为二者是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区别。前者宜写先后承续的事物的发展,后者适于对静止物体作并列的罗列的描绘。比如荷马史诗要描绘一个物体,就写这个物体在一系列先后承续的倾刻里所现出的不同样子。我国古代著名评点家毛宗岗也认为:塑造一个人物的形象,可采取化静为动,层层渲染的方法,即“作数层出落”。
沈起凤的笔记小说《壮夫缚猫》在塑造焦奇形象时,便采取的是这种方法。
首先写他“挟千佛寺前石鼎飞腾大雄殿左脊”,显露其神力、武功。其次写他进山擒虎,“遇虎辄手格毙之,负以归”;“众皆辟易(因害怕而退却)”,而他却“笑语自若”,进一步显示他的超人勇武。再次,写他酒席宴上“口讲指画”“张大其词”,“自述其平昔缚虎状”,自矜自豪,溢于言表。最后写他奋拳、张臂,缚猫,却遭败绩。表明他虽有所长,却非全才;毕竟是人,而非神。至此,焦奇的形象比较全面地逐层展示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作者写这篇小说的用意主要还不在塑造人物上,而是想通过焦奇擒虎缚猫的故事阐发一些道理。如篇末所言:
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鲜;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怀才者宜知,用材者亦宜知也。
函,当包容讲;鼎,是古代煮东西用的锅。容得下一头牛的鼎锅,当然不宜于烹煮小鱼;用千斤之力才能拉开的强弓,也难以射中小小的鼷鼠。所以,有才干的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以扬长避短;使用人材的人也要有知人之明,方能善用其长。
虽然主要是为了说理,但笔记小说的作者是极少板起面孔说教的。他们深知寓庄于谐的妙用,善于制造娓娓絮谈的氛围。作者用略带调侃的笔调写下的焦奇与猫较量的场面。这里,猫的形态和动作何等灵活、机敏:“跃伏窗隅”,使焦奇的铁拳落空;“跃登屋角”,化焦奇的勇力为无用;“目眈眈(注目而视)视焦”,不啻在向焦奇挑衅;“嗥然一声”,简直是示威;至于“曳尾徐步”,更是神来之笔。“曳尾”状其形态,而“徐步”,不仅是写猫的步态,还是用拟人的方法写猫的心态——对焦奇的蔑视与对安全的自信。相形之下,我们的打虎英雄又如何呢?奋其挟鼎腾飞之力击猫,只落个“座上肴核(肉菜果品之类)尽倾碎”,“窗棂尽裂”,何其笨拙。虽然焦躁,暴怒,却只能“面墙呆望”,“计无所施”,听任可厌之猫“过邻墙而去”,令人哑然失笑。笑毕,人们不禁要问,焦奇那“连毙两虎,左右肩负之”的神勇哪里去了?“生擒小虎”“笑语自若”的潇洒又哪里去了?为何擒猛虎能唾手可得,欲缚猫反受其辱呢?这一系列的问题宣告了作品的成功——它已在不知不觉中给读者以启迪,用擒虎之法不能缚猫;它也为作者于篇末的议论作了铺垫,使其论点易为读者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