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达尔汗王仆
·纪昀·
喀喇沁公丹公言:科尔沁达尔汗王一仆,尝行路,拾得二毡囊:其一满贮人牙,其一满贮人指爪。心颇诧异,因掷之水中。旋一老妪仓皇至,左顾右盼,似有所觅。问仆:“曾见二囊否?”仆答以未见。妪知为所毁弃,遽大愤怒,折一木枝奋击仆。仆徒手与搏,觉其衣裳柔脆,如蓪草之心;肌肉虚松,似莲房之穰。指所抠处,辄破裂;然放手即长合如故,又如抽刀之断水。互斗良久,妪不能胜,乃舍去。临去,顾仆詈曰:“少则三月,多则三年,必褫汝魄!”然至今已逾三年,不能为祟,知特大言相恐而已。
[选自《阅微草堂笔记》]
●●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是以“尚质黜华”著称的。即使写及鬼神,也没有那种重笔浓彩的张扬、修饰,未见跌宕起伏的情节波澜,不叫读者屏声息气,毛骨悚然。这则《科尔沁达尔汗王仆》,写的是王仆遇鬼相斗、鬼不能为祟的故事,就体现了纪昀小说的素朴风格,平平叙来,如诉家常,却又饶有趣味。
纪昀的笔记小说,常喜用“×××言”为开端,本文也如此。一句“喀喇沁公丹公言”,拉开了读者的“心理距离”。“心理距离”说,是瑞士美学家布洛提出来的一种学说,认为人们在鉴赏时,必须在心理上和审美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有些鬼怪小说的描写维妙维肖,倘读者缺乏心理距离,就会把艺术的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混同,难以产生真正的审美感受。这篇小说有了第一句的交代,读者便知是他人讲的一个故事,记住自己听故事人的身份,不会进入“角色”,可从一旁细细嚼味。但是如果“距离”过远,会让人对审美对象觉得莫测高深或毫不可信,那也不能引起情感共鸣。所以这则小说紧接着特地点明故事的主人公是科尔沁达尔汗王仆,又使人感到这是确凿发生过的一件事情,而不是喀喇沁公丹公的信口胡诌。
一个鬼怪故事就在这种令人感到亲切、可信的叙述中展开了。
小说正面主人公王仆是个颇有正气的汉子。他在路边拾得两只满贮人牙和满贮人指爪的口袋,便心生疑惑。“诧异”什么呢?故事中没有明说。但我们从他把口袋掷之水中的行动中,可以想知,他在怀疑这是害人之物,不能留着它继续作祟。当化形为老妪的鬼怪寻觅时,他也佯答未见,不据实相告。遭到“老妪”的“奋击”,更毫不示弱,纵然空手,仍英勇与之搏斗。在搏斗时,他从感觉“老妪”的衣裳柔脆、肌肉虚松等等异常情景中,肯定更加清楚:这是一个害人的鬼怪。然而却没有一点儿气馁,反愈战愈勇,以至“互斗良久”,使这个惯会害人的鬼怪无法取胜,愤愤离去。正因为他正气在身,不怕鬼魅,才使恶鬼“不能为祟”,安然无恙。这种敢于毁弃鬼物、敢于与鬼搏斗的精神,的确值得人们敬佩、赞扬。
与之相反,化为“老妪”的鬼怪,是一个丑陋的反面形象。她的两个装满人牙、人指爪的口袋,都是她作祟害人的“战利品”,足见她的歹毒。寻不见口袋,便“大愤怒”,甚至折木击人,足见她的凶狠。斗不胜离去,还要破口威吓咒骂,活现出一个老泼妇的蛮横刁钻的嘴脸。然而,为非作歹的害人鬼怪对于凛然正气、无所畏惧的人是无可奈何的。尽管她厉声喊叫:少则三月,多则三年,要夺人魂魄;但最后还是不能(大半是不敢)再去作对为祟。于是这个色厉内荏的恶鬼,只给人留下了“只不过会用大话恐吓”的笑柄。
整个故事质朴简洁,不加铺张,但极富理趣。通篇围绕科尔沁达尔汗王仆来叙述,而不撇下王仆另去对鬼怪大肆渲染,结尾又点明王仆与鬼搏斗的事情“至今已逾三年”,这都是为了维持读者和小说的一定的心理距离,让人觉得真实可信。而读者在这种朴素、亲切的叙述中也会感悟到:张牙舞爪的恶鬼、恶人只会虚张声势,对他们不必胆怯,只要敢于斗争,他们是无法加害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