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妇还并序
[元]杨维桢
南妇有转徒北州者,越二十年复还。访死问生,人非境换。有足悲者,为赋之。
今日是何日?恸返南州歧。汩汩东逝水,一日有西归。长别二十年,体戚不相知。去时虿发青,归来面目黧。昔人今则是,故家今则非。脱胎有父母,结发有夫妻。惊呼问邻里,共指冢累累。访死欲穿隧,泣血还复疑。白骨满丘山,我逝其从谁?
这是一首感世伤时之作。元代是一个大动乱的朝代,在连年不断的战争中,蒙古贵族大批虏掠中原地区和江南的妇女,把她们带到北方做妻妾或奴隶。即使元朝统一后,这种活动并未安全停止。这些妇女被迫远离故土,长期过着非人的生活。她们中的少部分人,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几十年后得以回归故乡。她们还乡后的景况如何? 《南妇还》给我们做了很好的回答。
诗的前两句写主人公南归时百感交集:“今日是何日?”诗一开头就指天发问,蕴含了二十多年来流落异地,背乡离井,受尽侮辱,肝胆欲碎的无限悲痛,一把辛酸泪,要对天抛洒。和蔡琰的《胡茄十八拍》:“谓天有眼兮何事遣我赴荒州,谓地有灵兮何事置我天南海北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厚地高天,有着无限的空间,可容纳人们无尽的怨情,踏地呼天又有何用! 自己多象那汩汩东流的江水,浪迹天涯二十载,终于又得以回归故园,下面一句是说悲痛中稍微得到一丝慰藉。这一层写主人公感伤自己的飘零身世。起笔突兀,如刀剑削陡峰浮空而下,感情的潮水以不可遏止之势,倾泄而出。
“长别二十年,休戚不相知”,写主人公与亲人天各一方,长达二十年之久,音信杳无的孤单之感和思念之情。 “去时虿发青,归来面目黧”,用鲜明的对比,当年青丝如云,月貌花容,而今两鬓如霜,满面皱纹。写了分离的苦楚,精神和肉体所受的磨难。“昔人今则是,故家今则非”,写主人公还家所见到的残败荒凉,十室九空的景象。这一层更深刻地写了战乱对人们的残害,青青年华,天伦之乐,温暖的家庭全部被断送了。有痛定思痛的悲哀,也有感物伤人的倾泣,生动感人。
“脱身有父母,结发有夫妻,惊呼问邻里,共指冢累累。”写主人公家里的具体情况。生身父母,恩爱的丈夫都无影无踪了。惊问邻居,都指向一片乱坟丛塚。 “访死欲穿隧,泣血还复疑。”写她凭吊亲人的急切心情和对他们深深的眷恋。按我国传统的心理意识,人死时不能见亲人是非常可悲的,主人公不能在人间见到他们,恨不能去黄泉之下寻找。一个受尽蹂躏,肝胆欲碎的女子对亲人的全部思念浓缩在五个字之中,凝重深沉,力透纸背。其中包含的几多悲伤相思,不亚于唐明皇欲寻杨妃之灵:“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头茫茫皆不见”。“泣血”,极言悲哀之深。古语:“杜鹃啼泣,血流方止。”历来文人常用泣血表达悲痛欲绝最终又无法挽回的凄苦心境。杜甫诗云:“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主人公泪泉枯竭,若呕出心来,定是鲜血点点滴滴,淋漓如烛。 “还复疑”,写她和亲人更深厚的感情。虽然面对着亲人的荒坟,但总不信他们真的死了。这就象杜甫在《羌村三首》中写的“夜阑更乘烛,相对如梦寐”那种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的疑惧之情。诗写到这里收尾,也算得上挖掘深刻,感人肺腑了,可是作者仍觉意犹未尽,便匠心独运,以主人公出人意料的发问结束:“白骨满丘山,我逝其从谁?”与丈夫合葬这一愿望非常符合她的身份,但这点愿望是不能实现了。作者这样写主要目的则是通过“白骨满丘山”揭示频繁、杀戮惨重的战争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苦难。这样写既真切感人,又广含忧愤,可谓画龙点睛,神来之笔。这一层是全诗的高潮,主人公满怀疲惫,叶落归根,多么需要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她抚平创伤,可是至亲至近的人先于她归天了,这是多么令人伤心呀。
全诗用白描手法,平铺直叙,内涵丰厚而直露。用语朴实,简洁。平易而不流于浅薄,畅达而却耐人寻味,其文字功夫如王介甫所言:“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