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海歌
[宋]柳永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何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秤入官中充微值,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输征辍,君有余财罢盐铁;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柳永以词著称,且多写男女欢爱之情;存诗仅三首,此《煮海歌》一洗风流韵事,为盐民请命,很值得重视。这是即事命篇的新乐府,“煮海”即熬海水为盐,首章标目,卒章显志。
全诗三十二句,每八句为一层,共四层。
开头八句为第一层,写盐民的劳动特点。前四句总述特点,后四句细写淋卤。煮海的盐民无土地,女不能蚕桑,男不能耕种,衣食无着。他们经营什么呢?依靠什么交纳赋税呢?靠的是熬盐交纳赋税。“牢盆”是熬盐的器具, “输征”就是纳税。宋代有“产去税存”现象,农民失去土地,熬盐为生,照样需要纳税。盐民之苦,是由纳税和高利贷造成的。怎样把海水变为盐?每年的春季和夏季,海潮涨海滨,潮水落后,搜刮含盐的泥土,堆积得大如岛屿。岛屿似的泥土,经过风吹日晒,挥发水份,增加盐味,然后在泥土上灌海水,淋出盐卤。 “塯”,通溜,指盐卤从泥土中慢慢地流出来。 “煮海”并不是直接熬海水,而是先搜刮海泥,再经风刮日晒,然后滴淋成卤,熬盐卤方能成盐。这是一个漫长的多工序劳动,每一步骤都需付辛勤的劳动。海泥堆积似岛屿,皆为苦力所聚。
“卤浓”八句为第二层,写打柴和熬盐。滴淋成的卤水,比海水含盐浓度大得多,但它毕竟不是盐,与盐相比则太“淡”,所以盐民不敢停闲,需要入深山打柴。为打柴,明知深山野林有虎豹之迹,不敢回避,照样日出而去, 日夕而还,船载肩扛,无暇休息。柴投巨灶,大火熊熊燃烧,其热难忍,但必须守护灶旁, “晨烧暮烁”,这样才能使波涛汹涌的海水变为雪白的盐,堆积成高高的盐垛。这八句集中写采樵煮海之苦,终于换来了大堆白雪似的盐,似乎可休息享受了,其实则不然。
“自从”八句为第三层,写纳租还债。盐民无地,不能积存粮食,而熬盐需要一个很久的过程,并不是随时能熬盐卖盐,从“潴卤”到“飞霜”这一段时间,即从聚积卤水到熬成盐的一段漫长岁月,无盐可卖,靠什么生活呢?只有靠借贷维持生活。 “潴卤”即聚积卤水,上文已详写。 “飞霜”,形容白色的盐。六朝张融描写煮海成盐云: “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这里以“飞霜”代盐已熬成。 “假贷”即借贷。宋代时盐铁由官府专卖,所以盐成之后“秤入官中”,卖给官府,价格很低。低价卖得的钱,首先要还债,而利息高得惊人,借“一缗”钱,常常是需要偿还“十缗”。年年刮泥、淋卤、打柴、熬盐,如此地周而复始劳动,从来无暇休息,所得的钱,官方的租税尚未交齐,私债已催逼不止。这样的年年劳动还有什么意思?妻子儿女早已不乐意干了,所以只得“驱妻逐子”,驱赶他们,强迫他们劳动。 “课工程”就是交给任务,限制完成。为何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如此苛刻?不交官租要受皮肉之苦,不如此无法还债,无法活命, 自然之理,无须多说。如此劳苦,其生活如何? “虽作人形俱菜色”。“菜色”为脸黄肌瘦。“俱”字说明妻子儿女,所有盐民,统统如此,徒具人形而已。
最后八句为第四层,是作者的议论和为民请命。 “煮海之民”呼应开头,再点题目; “何苦辛”,即何等辛苦,多么劳苦,总结上文。“安得母富子不贫”,怎样使国家富裕而人民不穷苦呢?以母子关系比喻国家政府和人民百姓,既盼望国强,又希望民富,二者是不可分割的。 “本朝一物不失所”属歌颂之词,说宋王朝事事做得妥当,唯独海滨盐民未受到皇恩,希望皇帝的仁爱广及海滨盐民。接着,作者提出了具体办法:一是“甲兵净洗”,战争全部消除;一是“输征辍”,停止盐民纳税。二者是相关的,国家无战争,就可减少开支,国君就有余财,有能力罢免盐铁赋税。最后寄希望于宰相:太平盛世,宰相的作用如同调味的盐,可以辅佐国君,使国家再现夏、商、周的盛世。《尚书·说命》把治国比作烹饪,宰相如同调味的作料, “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柳永巧妙地把盐民熬的盐和宰相的调味作用联系在一起,以期引起皇帝宰相关注盐民。
柳永曾担任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的监督官,因而熟知熬盐过程和盐民生活,这是创作《煮海歌》的基础。他虽然身为官吏,又非常同情盐民,但无权减免盐民的赋税,所以详述盐民之苦,请命于皇帝宰相。为了让皇帝宰相听着顺耳,加上几句赞誉之词,而且还替他们设想了具体措施,可谓费尽苦心。
此诗四句一节,每节一换韵,两节一层。每节每层都有中心,而每节每层之间又有联系,过渡自然。如淋卤、采樵、熬盐、借债、纳租,各为中心,又互相联系,层层铺叙,条理清楚。就全诗看,先叙事说明盐民的基本情况;中间描写采樵熬盐,饱含抒情,表明爱憎;最后议论说理,为盐民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