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十八拍

2019-05-22 可可诗词网-乐府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汉]蔡琰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遇我情。鞞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蓄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贼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此八拍兮拟俳优,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离别,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日居月诸兮在戎垒,胡人宠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耻;愍之念之兮生长边鄙。十有一拍兮因兹起,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忽过汉使兮称近诏,遗千金兮赎妾身。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其陈。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騑騑,号失声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十有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处穹庐兮偶殊俗。愿得归兮天从欲,再还汉兮欢心足。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子母分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萱草兮忧无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豗兮筋力单。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胡笳十八拍》是一篇很有争议的作品。首先,关于本诗产生的时代与作者问题,意见就很分歧,有人认为是汉末蔡琰所作,有人认为是后人拟作,至于拟作者是谁,却又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唐代开元、天宝之际的董庭兰,也有人认为是早于董庭兰的沈辽,还有人认为是大历时代刘商以后的什么人等等,这个问题至今没有定论。对本诗艺术成就的看法也是大相径庭:称赏者有之:“深切动人”、“象滚滚不尽的海涛”、“象喷发着融岩的活火山”、“是用整个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是一首自屈原的《离骚》以来最值得欣赏的长篇抒情诗。”“杜甫的《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和它的体裁相近,但比较起来,无论在量上或质上都有小巫见大巫的感觉。”“就是李太白也拟不出,他还没有那样的气魄,没有那样沉痛的经验。”(郭沫若《谈谈蔡琰的〈胡笳十八拍〉》)持相反意见的则谓之“存在着严重的重复浮泛的现象”,要求读者“不要为它看来似乎奇伟的表象所眩惑”。(胡国瑞《关于蔡〈胡笳十八拍〉的真伪问题》。
        我们怎么看这首诗?我认为,无论它是蔡琰所作也好,还是别人拟作也好,从艺术鉴赏的角度来看,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都是蔡琰,这个问题不至影响我们对诗的鉴赏,我们对作者是谁的问题姑且存而不论。至于作品是“深切动人”还是“重复浮泛”这却是鉴赏本诗必须回答的问题。我认为指出本诗诸拍之间多有重复是符合实际的:若与五言体《悲愤诗》相比,在内容的沉实方面,描写的具体肯切方面也确有不及之处,这也无庸讳言。但是,同时我们也应该考虑到这首诗的特点,它是根据胡笳所翻的琴曲的歌辞,它要有十八拍之限制,因此,它不能象五言《悲愤诗》那样可以从纯文学角度去考虑谋篇布局。另外,既然是歌辞,就要注意歌辞的特点;必须意义显豁,音调朗畅,不仅要注意动人以言,而且要注意动人以声。因为听歌者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仔细品味歌辞,象读文学作品那样。相反,一些重复和反复,在歌辞中则是不以为病的。若再从表达感情的方式来看,这首诗恰恰是以它渲泄式的、迸发式的直接抒情为特色的,它与五言《悲愤诗》在叙事中抒情,寓情于事的表现手法,追求的本来就不是一种艺术风格。
        因此,这首诗的主要特征是,伴随蔡琰从被虏胡地到返回汉朝的故事情节,采用边叙事边抒情的演唱方式,循环往复,而层层递进的倾诉抒情主人公的矛盾交错的内心世界。所以,本诗内容可按叙事抒情的发展,分为前后两部分。
        第一部分为前十一拍。其主旋律就是抒发抒情主人公没胡的羞辱悲怆与思乡的殷切哀伤。第一拍从广阔的社会动乱为背景写起,把自己的厄运和广大人民的不幸紧紧联系在一起,展示出一个时代的大悲剧。随着悲剧的演进,抒写自己入胡途中对异域地理环境气候的恶劣和异域人情的“暴猛” “骄奢”的惴惴不安。第三拍则进一步从生活的细节上写出自己入胡之后的更为深刻的心理感受。 “毡裘”两句,从衣食的改变写出抒情主人公沦落异族的心理负荷:“鞞鼓”两句则又深一层,从周围文化与自然的氛围中,见出她入于异域的失落感。四、五、六拍则转入对故土的思念。这三拍里有些句子看似与前三拍重复,但是感情抒发的侧重点是不同的,这里主要抒发自己思乡忧生之嗟,如第四拍“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这四句看似与第一拍相同,其实这里的重复是挖掘自己为何“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的原因,是要突出表现她“禀气含生兮莫过我苦”的感受,所以它们在情感的表达上又有了新的内容。我觉得这首诗中,蔡琰的遭遇是她感情波澜的中心,作者所抒发的种种情怀都离不开这个中心,都由它而生发,整个诗篇的感情内在脉络是呈中心辐射状的,所以由波溯源,而又由源观流,可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紧接七至十一拍,与前六拍相比,看似重复,但是,细细品味,无论表达方式,或是感情的内涵,都是“更上层楼”之艺术效果,在表达方式上,由前六句边叙事边抒情,而转向边写景边抒情,而抒情的基调,也由掩抑悲诉,发展到如大江决堤、火山爆发一样,显得异常强烈和奔放。尤其是八、九两拍。在跌宕顿挫的长句中,穿插铿锵有力的短句,向天神地祗人灵连连发出质问,其气势之逼人,格调之悲怆凄厉,句式之新异独特,措辞之强烈尖锐,抒情之坦诚直率,都产生出一种震人心魄的感染力。从乐曲角度看,八、九两拍无异是乐曲的高潮,其曲调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进,铁骑突出刀枪鸣”一般。十、十一两拍写战争不歇,归乡无望,隐忍苟活,以待来日,感情又转入凄楚和低回,乐曲也伴之“哀响缠绵”了。
        本诗的后七拍,写蔡琰平生第二大哀痛,但是这一哀痛的抒发是通过“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这种喜忧参半的矛盾心情拉开序幕的。以下十三、十四拍,侧重写别子之苦,很细腻地写出自己如狂如痴的痛苦心理:临别之时“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一日感到天昏地惨, “愁为子兮日无光辉”。别离之后, “心悬悬兮长如饥”,以至“更深夜澜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这里,虽然不象五言《悲愤诗》那样侧重细节描绘: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 岂复还有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但抒情主人公“恍惚生狂痴”的心理状态还是表现俱足的。再下,十五至十七拍则侧重写自己还汉与儿子留胡的现实所造成的心理失衡,控诉命运对于自己的不公平。一方面是“愿得归来兮天从欲”,一方面又是“子母分离兮意难任”,所以抒情主人公处于“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思儿兮思漫漫”这样两难的处境。所以她要发出:“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 “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的呼天抢地的嘶喊。第十八拍,主要写根据胡笳声翻为琴曲,曲有尽而思无穷, 自己的怨气是天地所容不下的。给人留下反复回味的余地。
        总之,这首长诗以骚体的形式,富有节奏感的音乐美和适应抒情的叙事、写景的艺术手法,向人们倾诉了蔡琰苦难的遭遇和由此产生的强烈的悲愤不平的感情。她的苦难是时代造成的,有其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广阔背景,也有长期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与她所不能接受的现实遭遇的矛盾背景。因此,她的悲愤就既有相当的普遍意义,又有作为封建时代知识妇女的个性意义。她作为战利品被虏到匈奴,这是深刻的时代悲剧,她被赎回汉而又不准带走儿子,也反映了她自身地位的可悲,也是时代的悲剧,这种悲剧有力地揭露了那个时代的罪恶,具有独特的悲喜交加的美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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