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 ·至广陵于马上作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古公宅岐邑,实始剪殷商。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充国务耕殖,先零自破亡。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纵览建安诗坛,异彩纷呈,各领风骚。而曹丕大多数诗篇,写女性,言闺情,语言婉约,笔致缠绵,可说是阴柔之气充盈,阳刚之气欠缺。然《至广陵于马上作》却别开洞天,令人刮目,充分表现了曹丕作为一国之君的气魄、胆略及其尚武精神,体现出了其诗中罕见的阳刚之美。
曹丕于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病故后,继任魏王、丞相。同年冬以所谓的“禅让”方式,废汉自立为魏国皇帝。改元黄初,迁都洛阳。登基之初,对内修明政治,巩固统治,对外伐吴征蜀,力求一统天下。尽管孙权曾遣使 “称藩”,但不久又叛,诸葛亮据蜀,更是难以劝归,故而曹丕多次出征。黄初五年(公元224年)八月,亲自征吴,九月抵广陵(今江苏扬州),但未战而返。次年再征,然而天气异常寒冷,到处冰封地冻,舟师难行,丕观长江汹涌,不能不感慨万端。吴据天堑,积粮多谷,“魏虽武骑千队,无所用之”。宏图伟志,又未能实现,不得不再次回返,而为记此次大军临江之盛况,回来后诗 《至广陵于马上作》一首。
全诗计二十二句,根据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可分三层理解。前八句为第一层,情景交融,互为映衬,烘托出慷慨悲壮、激动人心的场景,从其中既可让人感受到诗人博大的气势、胸怀,非凡的胆魄、威严,又可让人体验到那种超出诗歌之外而又充溢人胸的 “一种丰产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歌德语)的激荡。这里的自然景物,已有机地化为精神境界的催化剂,互相因果,相得益彰,可谓淋漓尽致,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开篇即点出观兵的特殊的地势,意气风发,迎风临江。汤汤 (shangshang),江水湍急貌。江水浩荡涌滚,江面浑阔茫苍,长江之天然屏障,更显得险要异常。此乃是人物内在气质升华的特殊背景,也即抒情、议论的基点。“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戈矛林立,可见兵多将广,人山人海,威严冷峻,势不可挡,黑色的盔甲,与阳光争辉,耀人眼目,更显现出队伍的雄壮威武,坚不可摧。“千军易得,良将难求”,随着作者勃勃心绪的激荡,他不由把目光移向将领们,正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一样,也把人们的视线拉到了将帅身上。“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勇猛刚烈的将军怀着与敌军势不两立的决心,浑身是胆,严阵以待,精神饱满,意气昂扬。披挂戎装,志向宏大的诗人,看着眼前的兵、目下的将,在如此苍茫浑厚的背景衬托下,精神抖擞,所向披靡、无坚不催的阵势,不禁信心百倍。长江天堑也似乎刹那间变得驯服可玩了。“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显然,此二句是从《诗经·卫风·河广》的“谁谓河广,一苇可航之”化用而来。诗人那种气魄恢宏、藐视一切,意志坚定,锐不可挡的气势已跃然纸上。
眼看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搏厮杀一触即发,然作为一国之君、六军之帅,曹丕不禁想起了我国古代兵家孙武的思想: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孙子·谋攻》),便不禁有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的吟诵。敌虏就是指隔江的敌人,“屈”这里是使动用法,“戢兵”乃止兵不用之意。此句可说是诗人以一个政治家的眼光和思维的敏锐,产生出来的更高层次的意念,是作为六军主帅的更为深刻、更具远见卓识的谋略,也更显现出其气度魄力的非凡超绝。随着这一闪光意念的映现,诗人脑海里接连不断地闪现出了古代圣贤这方面的杰出例证。“古公宅岐邑,实始剪殷商”句,从《诗经·鲁颂·閟宫》“居岐之阳,实始剪商”化用而来。当初周氏族延传至古公亶公时代,受戎狄胁迫,自豳迁至岐阳,而这恰恰是后来剪灭殷商事业的开始。“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稽颡 (sang),古人的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头触地。孟献,即孟献子,原名仲孙蔑,鲁大夫。晋楚鄢陵之战后,郑伯依旧背叛晋、鲁、宋、卫、曹、邾等国,鲁晋等国会盟,孟献子献计“请城虎牢以逼郑”,各国赞同,并随后筑城于虎牢,郑国被迫求和。“充国务耕殖,先零自破亡。”殖通植,种植意。充国,指的是生活于西汉武帝、昭帝、明帝时的赵充国,因外击匈奴卓有功勋而拜将。先零,是羌族的一支,也是当时汉朝的外患之一。武帝时曾被击败,但宣帝时复又兴起,并勾结其他支别一起侵犯汉地。汉王朝派赵充国征伐,先破先零,然后屯田罢兵,寓兵于农,以稳固境地,为后人推崇备至。诗人满怀激情地道出三个先人事迹,虽然他们在实施过程中,不尽一致,但其结果却都是“不战屈敌虏”的不朽典范。我们似乎可以看出诗人在气宇轩昂地览古视今,站在历史的高度,豪气压群地端审着一个重大决策,周密地规划着一个个的步骤。既抒发感慨,又议论风发; 既踌躇满志,又百倍自信。诗韵水乳交融,浑然天成。
末六句,便是诗人由先贤古圣进而构想的一个个辉煌的蓝图,提出的一系列具有独到见解的措施。“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淮泗,指的是淮河和泗水。徐方,指徐州,当时的广陵属徐的管辖。此乃作者的一大设想,即在淮泗广大的平原地区兴农屯田,建都于徐州,雄居彭城,以期“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六军,古代天子之军七万五千人,以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诗人立志要择取良好的时机,运筹可行的权谋策略,一展宏图伟业,使全军壮士欣悦畅怀,尽享欢乐之情,而又“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呢?反问句式力拔千钧,声如响雷,于己于军都有着强有力的鞭策和鼓舞,这又何尝不是必胜的宣言、前进的号角呢?
纵览全诗,诗人以其一国之君、六军统帅之特殊身份,身着戎装,后拥猛将甲兵,威风凛凛,气吞山河,无论是壮军队之势,述一统江山之略,昂己及六军将士之锐气,无不慷慨激越,感人至深,言有所尽,余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