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鼙舞歌五首 (选一) ·圣皇篇
圣皇应历数,正康帝道休。九州咸宾服,威德洞八幽。三公奏诸公,不得久淹留。藩位任至重,旧章咸率由。侍臣省文奏,陛下体仁慈,沈吟有爱恋,不忍听可之。迫有官典宪,不得顾恩私。诸王当就国, 玺绶何累!便时舍外殿,宫省寂无人。主上增顾念,皇母怀苦辛。何以为赠赐! 倾府竭宝珍: 文钱百亿万,采帛若烟云。乘舆服御物,锦罗与金银。龙旂垂九旒,羽蓋参班轮。诸王自计念,无功荷厚德;思一效筋力,糜躯以报国。鸿胪拥节卫,副使随经营。责戚并出送,夹道交辎軿。车服齐整设,晔耀天精。武骑卫前后,鼓吹箫茄声。祖道魏东门,泪下霑冠缨。扳蓋因内顾,俛仰慕同生。行行将日暮,何时还阙庭?车轮为徘徊,四马踌躇鸣。路人尚酸鼻,何况骨肉情!
鼙舞歌是汉章帝制作的舞乐名。《齐书 ·乐志》记载,汉章帝造鼙舞,歌云:“关东有贤女”。《碧鸡漫志》说:“汉代鼙舞三国能存者,有殿前生树五曲,其辞则亡。”曹植的《鼙舞歌》共五首。诗前有小序说:“汉灵帝西卫鼓吹有李坚者,能鼙舞,遭乱西随段颎。先帝闻其旧有技,召之。坚既中废,兼古曲多谬误,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改作新歌五篇。不敢充之黄门,近以成下国之陋乐焉。”
《鼙舞歌》其一《圣皇篇》叙述延康元年,曹植与曹彰、曹彪诸弟被遣归封邑的经过。诗中竭力铺陈离京时的壮盛景况,但字里行间仍流露出被迫返国的隐痛和母子兄弟生离的悲哀。此篇追述曹魏建国的初年之事,名为《圣皇篇》,于是,开篇点题,先以四句称颂君王的德威: “圣皇应历数,正康帝道休。九州咸宾服,威德洞八幽”。诗人首先说曹丕以魏代汉是顺应天数,然后颂扬当时政治康泰,帝首懿美,天下亲服,皇帝德威,洞达八方,隐幽之区。这样写出朝廷的震慑之威,达到了歌功颂德的目的。接下来,诗人宕开笔势,转写归藩之事。强迫诸弟远离京师,这正是曹丕的偏狭和残忍。但既为君臣,又兄弟有隙,所以曹植用笔十分委婉。他先说是“三公”提出要“诸公”“归藩”,“三公奏诸公,不得久淹留。藩位任至重,旧章咸率由。”三公启奏,又藩位任重,又是出于典章的要求。这样,就把他们兄弟离京说成朝政的需要了。这显然是遮掩,但我们并不觉得诗人在说谎,反而更感到曹丕的无情。接着写曹丕对此心怀不忍:“侍臣省文奏,陛下体仁慈,沈吟有爱恋,不忍听可之。”说曹丕怀仁慈爱恋之情,迟疑不绝,不忍写下“可之”这样的话语。事实,三公启奏都是禀承曹丕旨意,不过故意作出这样的表演罢了。曹植等人也分明知道,但表面上还要这样说,这正是迫于君威。因为逐走诸弟才是目的,所以曹丕还是要“痛下”决心: “迫有官典宪,不得顾恩私。诸王当就国,玺绶何缞!”即有典章制度,就不能另徇私情,再说,你们的印玺、朱绂煌煌生辉,应当归国去承当朝廷委以的重任!这几句拟曹丕口吻,说得冠冕堂皇,而其中隐情,不言自明。这一段写诸王离京的原因,用词颇费推敲,但诗人本意自不难见。
下面写离京时的情景。从离京的前夜写起:“便时舍外殿,宫省寂无人。主上增顾念,皇母怀苦辛。”“便时”就是“即时”。“舍”,言“住”。这里强调诸王宿于外殿,宫中寂无人事,但,不论是逐弟的曹丕,还是被逐的曹植的兄弟,心中都不会平静。这简略的环境描写却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兄弟间的间隙产生于政治需要,因而曹丕不惜物质馈赠:“何以为赠赐!倾府竭宝珍,文钱百亿万,采帛若烟云。乘舆服御物,锦罗与金银。龙旂垂九旒,羽盖参班轮。”倾宝藏货贿府库,金银玉帛,舆服旗盖无所不有。特别是有“乘舆”,即皇帝御用之物,而且赐与龙旗的飘带,竟也没有按照 “公旗八旒”的规定,而以九条表示特别的恩典。作者极力铺写赐与之盛,但内心的隐痛,我们依然看得十分清楚,下面所写的报国之思,就透露了其中消息:“诸王自计念,无功荷厚德;思一效筋力,糜躯以报国。”感慨无功受恩,这自然也是实情,但渴望为国效力,更是梦寐以想而知。也许他们还在顾盼犹疑,可送行已经开始: “鸿胪拥节卫,副使随经营。贵戚并出送,夹道交辎軿 。车服齐整设,晔耀天精。武骑卫前后,鼓吹箫笳声。祖道魏东门,泪下沾冠缨。”鸿胪是朝中掌管诸侯封拜及朝贡行礼等事的官员,现在,他奉命执事。副使指鸿胪丞,他也在场中往来照应。贵戚都出来送行,公主、王妃的车子交错在道旁。诸王的车服都已备齐,光彩耀目,武骑在前后守卫,队伍在箫鼓齐鸣中出行。曹丕就这样隆重热闹地把兄弟们赶出都城,而曹植等人内心却充满了忧伤,在都城东门门下的饯别酒宴上,他们再也无法忍住悲痛,流下伤心的眼泪。一场政治压迫和险恶的摧残,就这样充满戏剧性地进行着,堂堂皇皇,轰轰烈烈,而实际上,正是一方为刀俎,一方为鱼肉。所以,这仪式场面,一方面是隆重、热烈;另一方面又充满冷酷、残忍和悲戚。封建统治阶级争权斗势的凶残和伦理道德的虚伪,在此得到了生动的表现。
诗篇的最后八句,写诸王上路时顾盼流连,不忍离别的情景:“扳盖因内顾,俛仰慕同生。行行将日暮,何时还阙庭?车轮为徘徊,四马踌躇鸣,路人尚酸鼻,何况骨肉情!”车子行进了,诗人扳着车盖频频回顾,不论举头仰望还是低首自思,想念手足亲人的情感总是摆脱不掉。这两句写出诗人留恋不舍,俯仰生愁的凄苦情状。天色渐暗了,离京越来越远,今日这样离开,何日能再归返?正是有离日,无归时,诗人对此非常清楚,所以他无限悲哀。诗人是忧伤的,他的随行也沉浸在伤悲里,更何况,离开的是难舍的都城,前往的是荒僻的藩国。那么,这支队伍是在怎样的一种气氛中缓行啊?诗人写车轮徘徊不进,四马踌躇悲鸣,正使我们想象到了这一切。而用一“为”字,又赋予车马以人的感情,读之更令人黯然生悲。诗人百般低回之后,想到了制造这场悲剧的曹丕,心中升起了激愤与不平。发出 “路人尚酸鼻,何况骨肉情”的叹喟,而其中又不乏谴责和质问。大有骨肉手足,竟不如路人的怨恨。
鞞舞歌是皇室公门用于宴享的乐歌,宜作颂赞之辞。此诗名为 《圣皇篇》应是出于此意,而篇中盛赞曹丕,铺叙赏赐、送行场面都写得饱满酣畅,极有气势,也是诗题相应,突出歌辞内容吉祥、热闹的一面。难能可贵的是诗人竟能在这样的大题目下,巧妙地写出曹丕对兄弟的迫害和自己对此的怨恨、悲伤,诗中将两种极不相融的内容、情感,天衣无缝地联在一起,而且,使颂赞圣皇的内容表现是主,实际是宾,使叙写遭遇,抒发怨恨,成为诗篇的主题。这些都表现出作者熔炼材料,布局谋篇的杰出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