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责躬

2019-05-19 可可诗词网-建安诗文 https://www.kekeshici.com

于穆显考,时维武皇。受命于天,宁济四方。朱旗所拂,九土披攘。玄化滂流,荒服来王。超商越周,与唐比踪。笃生我皇,奕世载聪。武则肃烈,文则时雍。受禅于汉,君临万邦。万邦既化,率由旧则。广命懿亲,以藩王国。帝日尔侯,君兹青土。奄有海滨,方周于鲁。车服有辉,旗章有叙。济济隽乂,我弼我辅。伊尔小子,恃宠骄盈。举挂时网,动乱国经。作藩作屏,先轨是隳。傲我皇使,犯我朝仪。国有典刑,我削我绌。将寘于理,元凶是率。明明天子,时惟笃类。不忍我刑,暴之朝肆。违彼执宪,哀予小臣。改封兖邑,于河之滨。股肱弗置,有君无臣。荒淫之阙,谁弼予身。茕茕仆夫,于彼冀方。嗟予小子,乃罹斯殃。赫赫天子,恩不遗物。冠我玄冕,要我朱绂。光光大使,我荣我华。剖符授玉,王爵是加。仰齿金玺,俯执圣策。皇恩过隆,祗承怵惕。咨我小子,顽凶是婴。逝惭陵墓,存愧阙庭。匪敢傲德,实恩是恃。威灵改加,足以没齿。昊天罔极,生命不图。常惧颠沛,抱罪黄垆。愿蒙矢石,建旗东岳。庶立毫厘,微功自赎。危躯受命,知足免戾。甘赴江湘,奋戈吴越。天启其哀,得会京畿。迟奉圣颜,如渴如饥。心之云慕,怆矣其悲。天高听卑,皇肯照微。

凡对中国古代文学稍有了解的人,无不对七步成诗的那篇 “煮豆燃豆箕”之作耳熟能详,对于曹植的诗才固然佩服,对于曹植与其兄曹丕兄弟相煎的残酷更觉惊心动魄。两人的争斗,在曹操生前即已开始,曹操刚一去世,曹丕就对才华在自己之上的兄弟曹植下手制裁,只是在母亲的保护下,曹植才未即丧生,但却从此开始了辗转流徙、悔罪遭谴的煎熬。据《三国志》本传,曹丕初就帝位的黄初元年 (公元220年),即诛杀曹植的亲信丁仪、丁廙 (yi); 并迫令曹植离开京师去其封地; 黄初二年,因醉酒误事和侮慢天使的罪名,由临甾侯贬为安乡侯,又改为鄄 (juan)城侯;黄初三年,改封为鄄城王;黄初四年,徙封为雍丘王,并在这一年被召进京师,于是自劾其罪,颂扬帝德,上表一道,献诗二首,《责躬》就是第一首献诗。

《责躬》即 “自责”之意。其创作旨趣在上皇帝表中披露得最为醒豁:“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诚以天网不可重罹,圣恩难可再恃,窃感 《相鼠》之篇,‘无理遄死’之义,形影相吊,五情愧赧……不图圣诏,猥垂齿召。至止之日,驰心辇毂,僻处西馆,未奉阙庭。踊跃之怀,瞻望反侧,不胜犬马恋主之情,谨拜表并献诗二篇。词旨浅末,不足采览; 贵露下情,冒颜以闻。”概括起来不外自数罪愆与叩谢圣恩两端。其语殊无兄弟之情分,只有罪臣之惶恐。但也正因如此,“帝嘉其辞义,优诏答勉之”。

全诗可分为以下三个段落:

由开篇至 “君临万邦”,是追述魏武帝 (操)与魏文帝 (丕)的功绩,缕叙乃父乃兄创魏代汉的旷世功业。“于穆显考”至 “与唐 (唐虞) 比踪”写魏武帝;“笃生我皇”至 “君临万邦”写魏文帝。写其父,重在其战功威赫:“朱旗所拂,九土披攘”。意即旌旗所到之处无不闻风降服。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假托拥汉之名,而汉尚火德,故操军以红旗为号。“朱旗”即红旗,“九土”即九州之土,“披攘”即屈服。写其兄,重在其改换新朝: “受禅于汉,君临万邦”。《三国志·武帝纪》云: “汉帝以众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告祠高庙,使兼御史大夫张音持节奉玺绶禅位。”当然,历史的真相并非如此温文尔雅,但曹丕既已登上帝位,曹植作为臣下,不能不如此致颂。

由 “万邦既化”至 “足以没齿”,是全诗的主体,写皇帝的恩德和自己的罪孽。其写法很醒豁,总是先来一番颂恩,再来一番悔罪,计有三层:先是写受封归国的恩宠,以及触犯天使朝仪的罪过;继而写免刑徙封的恩宠,以及荒淫误事的罪过;最后写进爵为王的恩宠,以及怀愧待罪的负疚之感。

“万邦既化”至 “我弼我辅”,是第一层颂恩。“帝日尔侯,君兹青土”,是说兄长登上皇位,自己也列位侯爵,来到自属的封地,“青土”即青州,古九州之一,治所在临甾,曹植受封为临甾侯,故归于此地。“奄有海滨,方周于鲁”,是说封地靠近海边,幅员大体相当于古代鲁国之地。“车服有辉,旗章有叙”,是说受封为侯的荣耀,典出 《国语》“为车服旗章以旌之”及《礼记》“以为旗章,以别贵贱”,“叙”通“序”。“济济隽乂 (yi),我弼我辅”,是说朝廷对自己的倚重。《诗经·大雅·文王》云:“济济多士”,“济济”乃美好貌,又《尚书》云“天子有四邻,左辅右弼”。两句意谓皇上看重自己的才干,把自己当作屏卫天子的重要藩国。“伊尔小子”至“元凶是率”,是第一层悔罪。“动乱国经”、“先轨是隳 (hui)”,是括写自己败坏了潘国的传统规范;“傲我皇使,犯我朝仪”则是具体的罪过。本传云:“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刼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将寘(zhi) 于理,元凶是率”,意谓按理来说,实已罪大恶极。看来监国谒者的指控,曹植全承认下来了,态度相当恳切。

“明明天子”至 “于河之滨”,是第二层颂恩。意谓皇帝看在亲属缘分上,不肯重加刑责,只是将封地改在兖州,由海边移到了黄海岸边。“笃类”,同情戚友。“违彼执宪,哀予小臣”。没有听从执法的意见,对渺小的臣子给予哀悯。“执宪”,执法官,即前文“请治罪”的“有司”。“改封兖邑,于河之滨”,即从轻发落的结局,不过换换封地而已。查本传,曹植被控后,徙于鄄城,治所在兖州。“股肱弗置”至“乃罹斯殃”,是第二层悔罪。意谓自己辜负了朝廷的倚重,虽忠于皇帝,但未履行好臣子的责任,正因如此,谁也不好再予庇护,只得孤孤单单地赴京师待罪,这实在是自作自受。“茕茕 (qiong)”,孤单貌; “冀方”,冀州地界。曹植《求出猎表》云: “臣自招罪衅,徙居京师,待罪南宫。”《文选注》云:“时魏都邺。邺,冀州之境也。”这层讲的是被贬为安乡侯时的情事。

“赫赫天子”至“祗承怵惕”,是第三层颂恩。意谓皇恩实在宽厚,不但未责罚待罪之身,反而给自己加封王爵。“赫赫”句,形容皇帝威名远扬。《三国志·文帝纪》载,黄初三年,鄯善、龟兹、于阗等西域国家遣使奉献,与内地恢复联系,可见“赫赫”有所实指。也就在这年稍后些时候魏文帝加封几个兄弟为王:“三月乙丑,立齐公睿为平原王,帝弟鄢陵公彰等十一人皆为王……夏四月戊申,立鄄城侯植为鄄城王。”“玄冕”,诸侯王的冠戴,《周礼》云:“王之五冕,皆玄冕朱里。”“朱绂(fu)”,红色的印绶(系印之绳),《礼记》云: “诸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冠我”即给我戴上,“要我”即给我佩上,“冠”、“要” 皆为动词,“要”通 “腰”。“剖符”,分开兵符;“授玉”赐给玉饰。“冠冕”、“要绂”、“剖符”、“授玉”都是赐爵封王的仪礼。“仰齿”至 “怵惕”,写受封时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心情。“仰齿金玺,俯执圣策”,是庆幸自己能列于王位,受到策封。“齿”,列于;“金玺”,王印,《汉书》云“诸侯王皆金玺”; “圣策”,朝廷的文书,《史记》云“高祖封三王,皆以策书。”策,皇帝命令的一种。“皇恩过隆,祗承怵惕”,是说在如此隆厚的皇恩面前,自觉内心惶恐。“祗承”,蒙受帝恩,《尚书》云“祇承于帝”,“祇”乃恭敬貌。“怵惕”,内心戒惧,《尚书》云“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意谓终日忐忑不安,夜里也常醒来,生怕犯什么过错。“咨我小子”至“足以没齿”,是第三层悔罪,大意是说自觉不配受封王爵。“咨我”至“阙庭”,是说自己本不成器,对皇恩受之有愧。“顽凶是婴”,有顽凶之性;“婴”,缭绕。“逝惭陵墓,存愧阙庭”,是说对不住死去的父王,也有愧于活着的兄皇。“逝”指逝者,“存”指生者,“陵墓”、“阙庭”均以处所代指人。“匪敢”至“没齿”,是说自己认为不配封王,并不是胆敢谢绝皇上的恩典,恰是深感蒙恩太重。“威灵改加,足以没齿”,意谓皇上恩德所及,令我终身难忘。《文选》注引 《四子讲德论》云“圣德隆盛,威灵外覆”。“齿”,年齿; “没龄”,终生,《论语》有“没齿无怨言”句,当为此处所本。

由“昊天罔极”至篇末,是感恩图报的表态,恳求皇帝给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昊天”至“抱罪”四句,是说人之夭寿不可预测,常常害怕自己没有报答君王的恩惠就死去。“愿蒙矢石”至“奋戈吴越”,是要求奔赴军旅,为国立功,以赎回罪愆。“建旗东岳”,是从山东出发,因其此时受封鄄城王,距东岳不远;“甘赴江湘,奋戈吴越”,指到江南作战,因此时魏国的强敌西蜀、东吴均在江南一带。诗人的确天真,在此之前,早曾要求去招降江东,以建功业; 曹丕死后,又接连上表求试,以免“上渐玄冕,俯愧朱绂”,虚担王爵之名。实际上,人家对他倍加疑忌,岂肯放虎归山,并授以军权呢?一再的求试,只能更遭人忌恨而已。不过,诗人的天真实际透露出他内心的苦闷,反映出他多么急切地想摆脱受监管的屈辱境遇。也正因如此,稍有机会,他就会产生幻想。黄初三年,曹丕本已下令不许他入朝晋见,次年,却又召他同其余几个兄弟进京会面。正是这次陛见,激活了诗人死寂的心,令他幻想为国立功。对于这次召见,诗人自很感激,“天启其衷”至“皇肯照微”,便是申谢之语。“如渴如饥”已属谀词,但还不算太肉麻,进诗表的文字则简直令人难以卒读:“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畅春风,泽如时雨”,说得实在没有边。尤其“恩隆父母”句,比拟不伦不类,要知道,皇帝正是其兄,如果“恩隆父母”的话,将置父王于何地呢?对乃兄如此阿谀,足见诗人处境之危迫,内心之戒惧。可惜,这样做也难以消弭兄弟间的猜忌,就在献诗的当年,曹彰不明不白地死去,几兄弟不得不分归封地,诗人怀着悲凉的心情,写下《赠白马王彪》等诗作。

这样一篇颂恩悔罪之作,不能算好的文艺作品,出言并不诚挚,满篇浮词虚饰,但可以当作特殊的文献来读,借以了解封建时代宫廷内部骨肉相残的残酷。诗人的遭遇,早已借《七步诗》引来千古同情,读过此篇,当更易引发人们的满腔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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