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鹞雀赋
鹞欲取雀。雀自言: “雀微贱,身体些小,肌肉瘠瘦,所得盖少,君欲相噉,实不足饱。”鹞得雀言,初不敢语。“顷来轗轲,资粮之旅。三日不食,略思死鼠。今日相得,宁复置汝!”雀得鹞言,意甚怔营,“性命至重,雀鼠贪生;君得一食,我命是倾。皇天降监,贤者是听。”鹞得雀言,意甚怛惋。当死斃雀,头如蒜颗。不早首服,烈颈大唤。行人闻之,莫不往观。雀得鹞言,意甚不移。依一枣树,多刺, 目如擘椒,跳萧二翅。我当死矣,略无可避。鹞乃置雀,良久方去。二雀相逢,似是公妪,相将入草,共上一树。仍叙本末,辛苦相语。向者共出,为鹞所捕。赖我翻捷,体素便附。说我辨语,千条万句。欺恐舍长,令儿大怖。我之得免,复胜于兔。自今徙意,莫复相妬。
曹植的一生由曹丕称帝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是志得意满的王公贵胄,后期却是一再被皇帝加害的远窜逐臣。这样特殊遭遇,使他对世间的冷暖善恶深有感慨,特别是对恃强凌弱的压迫者,十分憎恨。在这篇 《鹞雀赋》中,他以寓言笔法,塑造了鹞和雀两个形象,分别作为凶悍者和弱小者的象征,描写了它们的矛盾和对立。更为可贵的是作者不仅表达出对强暴者的憎恨和遣责,对弱小者的哀怜同情,还满怀热忱地写出弱者的抗争,并歌颂了它的胜利。从这篇寓言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生活感慨、身世之悲,和不甘屈抑的抗争精神。
寓言截取生活断面,开篇擒题。起笔就是一个高度概括的叙述:“鹞欲取雀。”读者立刻被带入紧张的故事,不禁要敛声屏气,密切注视敌对的双方。鹞是一种猛禽,似鹰而稍小,俗称鹞鹰。它以体小的禽兽为食,可以算作鸟兽群中的凶猛的强暴者。在鹞雀之间,强弱、胜败是显见的。但雀并不甘于侵凌,它开始奋争,对鹞说: “雀微贱,身体些小,肌肉瘠瘦,所得盖少,君欲相噉,实不足饱。”“噉”,是“啖”的异体字,是“吃”的意思。雀以自己体小肉少,不足饱餐为由,想求鹞把它放过。可鹞哪里能这样善良呢?它凶狠地回答雀说: “顷来轗轲,资粮之旅。三日不食,略思死鼠。今日相得,宁复置汝!”“轗轲”是“不顺”。这凶猛的鹞旅途缺粮,三日未食,连平日恶食的死鼠都希望得到,因此,它恶狠狠地对雀说:“现在得到了你,我怎能再放开!”用反问句式,加强语气,突出了鹞的凶残! 看来,可怜的小雀断定要成为鹞的口中之物了。于是,雀惊惶不安。但为了求生,它再次同鹞争辩: “性命至重,雀鼠贪生; 君得一食,我命是倾。皇天降监,贤者是听。”雀先以平等的态度,强调生命是最宝贵的。它认为雀鼠虽小,也总要珍爱生命。那么鹞为了一顿饱餐,就要了自己的性命,那岂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这里除去了大小、强弱的外在差别,强调了生命本质的相同性,指出了恃强凌弱的不合理。接着,这小雀竟呼天唤地:“上天啊,你要明察,贤者啊,你能任凭这残忍的事情发生吗?”雀的反抗与奋争十分激烈,因而,“鹞得雀言,意甚怛惋。”这凶猛的鸟,也有几分沮丧了。以上是雀与鹞抗争的第一个回合,主要是通过对话刻画了鹞和雀的性格,强弱、善恶形成鲜明的对比,表达了作者强烈的爱憎感情。雀的两段话虽然是轻声细语,却顺理合情,具有内在的力量,作者体物深微,用笔细腻,虽未着力刻画,却将鹞、雀的口气声息写得惟妙惟肖,极有神味。
下面作者转用描叙手法,写雀在死亡来临之际,仍拼死奋争,终于保全了性命,意外地以弱者的胜利,解除了矛盾。文中先写雀在绝望中,不屈地大叫:“当死斃雀,头如蒜颗。不早首服,烈颈大唤。行人闻之,莫不往观。”它面对死亡,仍然不屈,以“大唤”表达自己的愤怒。接着,它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 “雀得鹞言,意甚不移, 依一枣树,藂藂多刺, 目如擘椒,跳萧二翅。我当死矣,略无可避。”它依着一颗芒刺丛生的枣树。如它自己所言,当死之时,已没有什么需要躲避。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展现出那一片天地,以衬托出雀的顽强无畏。描写雀挣扎的形态,也用了精雕细刻的传真手法,写它圆睁着像擘开的椒籽似的小眼睛,煽起两支翅膀不停地跳动。这实在是死亡边缘上的绝望的挣扎,是勇敢者面对死神的挑战。于是那眈眈虎视的强敌被吓住了:“鹞乃置鸟,良久方去。”鹞不仅放弃了雀,还被它的举动惊骇了。也许是这弱小生命的能量,因为反抗激情的激荡而显得太大,太有震慑力了,于是使鹞大为震撼,甚至难于弄懂了。所以,它放开雀之后,又过了许久才离开。
雀与鹞的这一面对面的抗争,以雀的胜利结束了。下面一段,好像这惊险故事的一个颇有情趣的尾声。写雀得生后同母雀“相将”、“相语”的自由生活,和它们战胜强敌的喜悦与鼓舞。鹞离去了,雀回到了母鸟的身边:“二雀相逢,似是公妪,相将入草,共上一树。”摆脱了强敌,自由、宁静的生活多么美好,它们相伴着,一会儿落入草丛,一会飞上树木。接着,雀儿又叙说了自己摆脱鹞鹰的经过:“向者共 (应为“近”)出,为鹞所捕。赖我翻捷,体素便附。说我辨语,千条万句。欺恐舍长,令儿大怖。我之得免,复胜于兔。自今徙意,英复相妬。”雀的这段话,先是总结了自己胜鹞的经验。一条是凭借自己动作的迅速敏捷,第二是凭自己平素养成的善言善辩的本领。接着,它又指出了鹞 “欺恐舍长”、欺软怕硬的本质。这两方面,一是战胜强敌的实际本领,一是战胜强敌的精神信念。这些显然都带有人类生活的色彩。赋在雀对胜利的满足中收束,这表明,它是弱者战胜强者的凯旋歌。但,实际上,弱小的雀要战胜凶猛的鹞,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只是寄托了作者的美好理想。在封建时代,君主的专制统治十分凶残,作者面对的迫害侵凌难以抗拒,他只能在无情的残害中抑郁地生活,最终郁愤而死。弱者的地位决定了他只能是一个失败者。然而,这篇寓言,却能充分表现出作者那不屈的心灵,使每一个读者都受到鼓舞和激励。
这篇寓言赋,在内容形式方面都极富特色,可谓别具一格,以平易质朴的语言、整齐的四言句式,简洁生动地叙述故事,实属赋中的别调。其次是对鹞、雀的形象塑造,作者综合运用多种笔法。灵活地运用对话形式,让它们以自白道出自己的心理,又描写它们的微妙神态,显示其心理的变化。特别是对雀的动作情态的白描,更是刻画入微,生动逼真。两种鸟都描绘得形神兼具,个性特征十分鲜明。寓言是社会生活的影射,寓言中的形象,既有自然属性,又要融进人类的某些特征。这里作者处理十分恰当,若即若离,很好地突出了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