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 ·止欲赋
媛哉逸女,在余东滨。色曜春华,艳过硕人。乃遂古其寡俦,固当世之无邻。允宜国而宁家,实君子之攸嫔。伊余情之是悦,志荒溢而倾移。宵炯炯而不寐,昼舍食而忘饥。叹《北风》之好我,美携手之同归。忽日月之徐迈,庶枯杨之生稊。欲语言于玄鸟,玄鸟逝以差池。道攸长而路阻,河广漾而无梁。虽企予而欲往, 非一苇之可航。展余辔以言归,含瘁而就床。忽假瞑其若寐,梦所欢之来征。魂翩翩以遥怀,若交好而通灵。
《止欲赋》是一篇抒写克制人的欲望的抒情赋。人的欲望不外乎物欲与情欲两种。如果人们不以高尚的道德与进步的理论束缚自己,那么就会为一己私欲,而干出违犯公共道德,并且侵害别人利益的坏事来。作者在本文中所表述的情欲,是对美女的追求,为此而神魂颠倒,故而作者在痛苦无法解脱时,才提出止欲,高颂时代的止欲的道德观念。这篇赋无疑的是对好色而淫欲横流的小人,有所规讽。在建安年代与三国鼎立之时,天下混乱,一些上层统治者及时行乐,荒淫放荡,欲望无尽本不足奇。然而如陈琳等进步的关心国计民生的士人却是少数。投笔从戎,舍生取义,一心创造太平盛世,天下归一,为此而克制个人私欲,提倡止欲,为理想、事业奋斗,这是符合历史时代的发展要求,代表着时代精神。
建安时期的一些进步的文人,公开地歌颂美女,并且表示自己的爱慕和追求,这无疑是与“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的圣人观点相抵牾的,当然他们也不把男尊女卑放在眼里。故而他们在诗赋里以美女作为主体加以歌颂,表示了强烈的爱慕之心,求之不得又表现了烦恼和忧愁。如后汉张衡 《定情赋》,蔡邕《协初赋》、《检逸赋》,建安时期阮瑀作 《止欲赋》,陈琳也作《止欲赋》,王粲《闲邪赋》,应玚《正情赋》,曹植 《静思赋》等,均以爱情为主题,反映共同的追求。由此可见这是一个时代的共有现象,并非只是陈琳。
陈琳《止欲赋》恐是作于投奔曹魏集团之后,当与阮瑀作于同时,同题分作,各有特色。
陈琳此赋共二十八句,分为四个层次,刻画心理活动,表现自我情欲,大胆坦率地敞开心灵,强烈地追求美女。但又克制自己情欲,而不作淫乱之行,只存在内心里、梦境中,以满足情欲之需求。诚如古圣人所讲,“君子好色而不淫。”
赋的前八句是写眼中的美女形象。多么美好的妙龄女子啊!她在河的东岸,飘飘欲仙。面色鲜美如新缤开的春花,艳丽超过了古代卫国的美人庄姜。《诗经 ·卫风·硕人》称颂庄姜“衣锦褧衣”,“硕人其颀”,用以对比此河东岸的美女,而称东岸美女超过卫国的庄姜。接用四句赞美她。这样的美人就是在远古时代也少有美人可比,自然在当今时代也无人可比了。两句诗写出美人空前绝后。实在是适宜于国家又能安宁小家庭,是君子的美好的伴侣。诚如古代王宫中的妃嫔和才人,既有贤德的品质,又有才华的美人。于国于家都是五件绝好的事情。言外之意,国君有后妃贤助,天下安定。君子有美人陪伴,家道安康,免去后顾之忧。这八句赋文,将描写与议论、抒情融为一体,而情为神魂,使其更具韵味。写美人在自己东边水滨,可望不可即,构成了思念,情欲涌起,但只是停留在望上,望美心悦,由此而赞美。赞美之词,又在家国大事上,而非只为淫欲之念。这就是君子与小人对美女的不同态度,君子是心爱、小人是淫乱。心爱则久,淫乱一时痛快。“宜国”、“宁家”、“攸嫔”,反映出作者的审美观与爱情观。
次八句抒写自己对美人的思念。先写由看到东岸的美人,而产生愉悦的心理与感情,心神荒乱不停,倾注于美人,为她而转移,神魂不能自主。甚至到了夜间,两眼瞪得大大的,炯炯闪光而不能入睡。白天懒于吃饭,又不知饥饿; 感叹羡慕 《北风》诗中相爱的男女,“惠爱于我,携手同行和同归”,我却无此佳遇。眼看着日月飘忽运行,多么希望像 《易经》 中 “大过”卦 “九二”爻辞说的那样: “枯萎杨树再生新枝,老人得其女妻,无不利。我能得到此位美人,携手同往同归。这八句诗的意思是说,见美人心情高兴,求之无因,又心情慌乱,以致想念美女心神颠倒;夜晚心事重重不能入睡,白天心灰意懒,茶饭不思; 由想念而又生幻想,如同 《北风》中男女相爱,携手同行、同归。幻想化为泡影,又怨日月运行之慢,再幻想以日月之光辉,催枯杨再生,想到卦爻辞说,老夫得妻,无不利,那么我得此美女,也是可能的。由幻入幻表明自己要努力追求。八句赋文展示了复杂的感情活动和心理变化。坦诚直率,炽热强烈。细节生动,用诗经 《北风》与 《易 ·大过》卦中的典故,贴切真实,富于情韵。
再用六句刻画传情的心理。先说打算借玄鸟传情与美人,把心里话告诉给玄鸟,然而玄鸟却不理睬,煽动它的不整齐的翅膀,远走高飞。这里是用《诗经·邶风·燕燕》的成句:燕燕其飞,差池其羽”。玄鸟即燕子。借紫燕双飞,展示自己孤独、冷落的求爱的心情,幻想破灭。想自己去找美人,可道路攸远而又多险阻,况且河水宽广,水波汪洋,又没有桥梁可通。去又不行,也只好踮起脚跟,张望美人,心理还是活动着去的念头,可这又不是像一苇叶似的轻飘飘地顺利航行到达彼岸。这六句写渴望与美人相会,交流感情,可是事与愿违,面前困难重重,无法克服,情欲不能实现,层层受阻,可望而不可即,心急如焚。感情的波澜被推向了绝望的境地,令人叹惋。这六句两用《诗经》中典故,化用其成句,但皆反用其义,以刻画此刻求之不得的心理,与《诗经》中的“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形成了比衬,加深赋文主题,耐人深思。
结尾六句写梦寐以求的心理。先写出摆动马缰绳,而归家。满心痛苦与忧愁,只好躺在空床上;再写恍惚入睡,忽然间像是迷糊,又很明白清醒,进入了梦境。接着写梦中自己所喜欢的美女,翩翩地向自己走来。这六句作者变换时空,写梦幻心理,于绝望时,在梦中得到了一点安慰。然而毕竟是梦幻,并非现实。梦醒之后,犹是独居空床,当是更痛苦了。
总之二十八句赋文,以爱美求爱为线索,变换时空,刻画自己爱美与求爱的心理活动,袒露感情的变化历程,从而也表现了作者的爱情观与审美情操。把爱情之欲望止于心,幻想种种美好境遇,甚好梦中相会传情,但无一字涉及淫乱,当然也无强乱之行。这就是“君子好色不淫”,所以不淫,是因为能止不正当的非理欲求。但不能因而讳言爱,这又与那些讳言情爱的伪君子不同。
这篇小赋描写方法多变,由刻画美人外貌之美,推断其内心之美;诗人写自己爱美人,而又求之不得,从而揭示复杂的内心活动:希望、绝望、幻想、破灭。由现实进入梦境,求得绝望心灵,得到一点安慰。这样就构成了以抒情为灵魂的描写、叙述、议论的有机融合,自然和谐。语言雕饰华美,内容充实,给人以文质彬彬的美感。
这篇抒情赋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借美女托理想,抒理想难以实现的愁苦之情,昼夜苦思,梦寐以求。这也是建安诗人所常用的一种手法。因为赋中把美女写得虚无飘渺,可望不可即,非理想而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