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袭 ·挽歌
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白日入虞渊,悬车息驷马。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生与死,是人生的开始与终结,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一巡回。对生的向往与死的恐惧,本是人之常情。但在上古时期,人们迷信神明,认为人死还能复生,至少将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于是对死并不感到过于悲苦。汉末时期,人们已意识到死是个人生命永远的终结,于是及时行乐的消极情绪盛行一时,对死的悲苦看得极重,《古诗十九首》 即有: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等句。但随着人们的继续思考,逐渐从悲凉中抬起头来,认识到死既是不可避免的结局,还是顺应自然静养天年的好,不必终日为此忧虑。陶渊明对此最为清醒,在《挽歌辞》 中云: “死去何所道,托何同山阿。” 早已将死看破、看淡。
缪袭的 《挽歌》对死已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不再把死看得那么严重,也不再看得那么神秘,仅仅当作“自古皆有然”的无可逃避的归宿。自然,对离开喧嚣的人世. 也不能不有所伤感,有所凄恻。
“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这四句写死的寂寥,死的绝情。人活着时,可以在繁华的国都游逛,死后却只能孤零零地被丢弃在旷野里;白天还在家里与亲人团聚,晚上已在黄泉下独自安息。人一死,就将与生存的人永远隔绝,的确孤苦凄清,令活人每一念及,怆然伤怀。
“白日入虞渊,悬车息驷马。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写死的必然,死的单向。前二句是说太阳进入黄昏,随后暂时隐没,喻写人离开光明的世界,进入黑寂寂的死亡之境。“虞渊”、“悬车”都是日神行走的里程,传说日神乘坐六龙驾驶的车每日从扶桑升起,又落于扶桑,在天穹巡行一周。《淮南子》云: “日出汤谷,至于悲泉。爰息其马,是为悬车;至于虞渊,是谓黄昏。”同时,又隐然从日之落下犹能再升,比照人之一死不再复活,慨叹造物主虽然神奇,却未给人赋予重生的机能。“造化”即自然之境,《淮南子》注云:“造化,天地生也。”死的最可怕处,还不在于人人势难避免,更在于死的单一趋向,即死后绝不能复生。诗中破除了对死后的幻想,虽悲怆却不失清醒 。
“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是写死的难免,死的普遍。前一句是说人即使活到高寿,也终当衰老;后二句是说,死亡的结局人人难免,自古没有例外。“形容”,面颜精神,“稍歇灭”很快就会澌灭; 全句意谓精力再足的人也终有不足之时; “齿发”,牙齿和头发,“行当堕”,很快就会脱落,全句意谓保养得再好也终有衰老之日。“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意谓人总要衰老死亡,古往今来,概莫能外,这不仅再次强调了死的必然性,更突出了死的普遍性。人生有种种差别,高贵、卑贱、聪明、愚蠢、长寿、早夭、健壮、羸弱……然而都难逃一死。死对人来说是残酷的,却又是平等的,人间的一切特权,都无法向死亡挑战,人又何必为此伤怀呢?
归结起来,这实在是对死亡的清醒认识,是对死的咏歌,是对死的正视,已超脱了对死的盲目惶恐和盲目敬畏,是一种“人的觉醒”,不但有艺术价值,也有思想价值。李泽厚《美的历程》云: “《十九首》、建安风骨、正始之音直到陶渊明的自挽歌,对人生、生死的悲伤并不使人心衰气丧,相反,获得的恰好是一种具有一定深度的积极感情。”本篇即为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