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赠黎安二生序》原文、赏析和鉴赏

2023-03-08 可可诗词网-曾巩 https://www.kekeshici.com

曾巩

赵郡苏轼,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予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 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 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 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 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 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 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 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中唐韩柳所倡导的古文运动,以其“文以明道”、“文从字顺”、“陈言务去”为旗帜,曾有过辉煌的成就,进至晚唐转入五代反因后继乏人而日趋衰歇。起而代之的依是骈辞骊句、卑弱浮艳的颓靡文风。延及北宋立国百年,其间虽有“复兴古文”、“尊韩重道”的主张,怎奈一时并不能扭转文坛时尚。以至泛滥于文苑士林的所谓“时文”,竟“能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时”(欧阳修《记旧本韩集后》)。直到仁宗嘉祐二年(1057),欧阳文忠公出任主考官,才使“场屋之习,从此遂变”(《宋史》本传),致力于古文的北宋大家曾巩、苏轼、苏辙也才能于当年同登进士第。从此,以欧阳修为领袖的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并发扬了韩柳古文的优良传统,以北宋六大家为中坚,向论卑气弱,一意邀宠的“时文”、向“险怪奇涩”的“太学体”、向华而不实,颓靡空虚的文风开始了更广泛的批判。双方的斗争竟持续了三十余年。其间颇多激烈的论辩与反复,直至力矫时弊,改变了文坛风尚。

曾巩正是这场持久战中的中坚之一,其《赠黎安二生序》一文便是他借为后学作“赠序”的机会,向志于古文的黎生、安生表示赞赏,鼓励他们坚守儒道,敢于“违世离俗”。不必顾忌世俗之人的嘲笑。作者以自己的经历、态度和精神为例,劝勉二生只要笃行古道,必定会有所择取,获得长进。全篇处处以引导、劝勉为要旨,语辞亲切生动,文笔委婉感人。行文分析利弊,指评里人世俗,无不深入浅出。而出语诙谐、结撰精巧,条理明晰,“读之觉文章声气,去圣贤名教不远”(《古文观止》),却无半点师长训示之意。

“赠序”一体原由“书序”、“诗序”发展衍变而来。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它发端于晋而形成、盛行于唐宋。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可见士林盛行“临别赠言”由来已久。唐宋以降,“赠序”体已由泛泛的寄语,题辞、劝勉、希望、心愿、道别、叙情之类拓展为议论人事、指评朝政、褒贬时弊、阐述心志、抒发理想,使得“赠序”文体的形式得以多变,内容也愈加广泛。唐宋文坛大家辈出,“赠序”一体也多有名篇佳构。在众多的传世佳作中,曾巩的《赠黎安二生序》独具一格,颇得后世之青睐。

《古文观止》详述曾巩此文“子固借迂阔二字,曲曲引二生入道”,此语果然切中肯綮。通观全篇,“迂阔”二字,堪称“文眼”。“文眼”者,“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曾氏正是紧紧抓住了这二个最精彩,最凝练、也最传神的字眼,揭全文宗旨,示文章新意。黎生以“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求教于曾巩,望“赠序”以“解惑”。黎安二生虽作古文“数千言”乃至“数十万言”,且已达到了“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的程度,对世俗仍嘲以“迂阔”却甚感疑惑。“迂阔”二字看似“里人”的嘲笑,实质反映了文坛斗争的继续与激烈。黎安二生,面对“迂阔”的指嘲,震惊与反感并不能减少各自之惑,所以自然地提出“迂阔”与“解惑”的问题,“求子之言”也就顺理成章了。对曾巩来讲,为古文者反被嘲笑为“迂阔”并非由黎安二生起始。世俗里人的这种指责,曾巩已视为老调重弹。所以“迂阔”二字对黎安二生无疑是坚持儒道的障碍,在曾氏眼里只不过是不值一驳的谬论。但是,求取“赠序”的是后学,“解惑”作答的是曾巩,此时维系两代古文家的唯有“迂阔”二字。作为“文眼”,它既符合这篇“赠序”对象的特定性,又可满足求言者的诚恳与急切,亦能体现曾巩作为前辈大家的文风与品格。文眼果然是作品的“眸子”。透过“迂阔”二字,“赠序”的题旨才有隐显虚实,结构才会疏密详略,行文才能形散而神不散。作者正是以“迂阔”二字结构全篇,虽仍保持着“赠序”体灵活自由,文如促膝相语的特点,但因巧设文眼,使行文画龙点睛,顿显生气。曾巩以“迂阔”谋篇,一意“推而进之,豁而醒之”(《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明“心”于信古志道; 释“外”以“合世同俗”,对比自然,泾谓分明。由文眼引发两问两答,“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余乎?”,而“使生持吾言而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以反问作答,处处回应“文眼”,使“迂阔”二字反启迪黎安二生的深思。曾巩自叙世以“迂阔”二字加罪于人久矣,外人之讥评,原不足论道。且“迂阔”既已不成其论,“解惑”自当弥消。或“违古离道”、或“同世合俗”,已不言自明,黎安二生“必能择而取之”。曾氏作“赠序”,至此已畅达胸臆了。此文因文眼的巧设构思,使曾巩“趁便发起牢骚”(《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将一肚皮不合时宜,触机而发”(《古文辞类纂评注》)。文笔浅显流畅,含蓄深蕴,颇多醇厚韵味。“文眼”构思精巧,层层紧扣“迂阔”二字,曲曲引二生人道,无疑是曾氏此文的第一大特色。

韩愈作《送孟东野序》,落墨便“劈头涌来” (姚鼐《古文辞类纂》),以一句“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喝起大旨,以下由物而人而天,行文但以气行,顺势贯连三十八个“鸣”字,洋洋洒洒,滚滚而出,世传以为上品。曾巩作《赠黎安二生序》亦为怀才不遇者吐气,同时也表达了对自己长期困顿的愤懑与不平。然其布局行文与韩愈的雄健奔放,波澜纵横的风格迥异,作者语出无惊,侃侃潺潺,如抽丝出茧,如挚友晤面,其推心置腹仿佛长谈于灯下。唯以见怪不怪,视“迂阔”二字如纸壁不堪一击,对二问更是成竹在胸,显示出从容不迫,旨在劝勉的本意。然而作者久经文坛,深受场屋文风不良之害,更谙于对方善用恶言秽语伤人的伎俩,所以行文能敛气蓄势,藏锋不露。作者将自己满腹的感慨以和缓平淡的语调叙出,而隐寓气势于多变的句式与字词之中。黎生求曾巩辩驳里人讥其“迂阔”,作者却信手拈来,不作正面驳斥,反而顺笔作三层转折;“余”亦“迂阔”; 余“迂”大甚而生“迂”小;“迂阔”或善或不善。作者处处为对方设想,“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 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所以若“使生持吾言而且重得罪”,又“庸讵止于笑乎!”真是语重心长,字里行间无不是热切的关怀,平等而又真诚的语调中显现出曾巩对后学的一片爱护与劝勉之心。文章转折回环,终又由递进三层的阐述复原到对“迂阔”二字的“解惑”。作者指出了违古离道,乃合世同俗的里人所为,是极易取得且无须去索求的,自然也不会“笑以为迂阔”;而信古志道,却是违世离俗的君子之信条,唯有以终生的努力才能获取和保持,所以被世俗里人嘲笑为“迂阔”也就不足为怪了。全篇的结构层次明晰,既有叙事、议论,又有抒情、咏叹。笔触转折处能出人意料,颇含新意。文尾以“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作黎生“求言”的“解惑”的企望。点明“迂阔”之论不必顾忌,“解惑”之举更属多余。合世同俗原在“外”,而信古志道方于“心”;或“不须求而得”,或“反求即是”,相信黎生、安生“必能择而取之”。曾巩自己的主张融化在全文层层转折的构筑之内,但见语辞的质朴、流畅和亲切婉转却无丝毫的前辈师尊之傲慢。篇末一句“遂以书赠二生,并示苏君”与篇首的“赵郡苏轼”以书称黎生、安生,“可谓善知人者”相照应,以文起文落皆由苏氏为因缘,不但求篇章结构完整,亦显示出作者文风处处谨严。曾氏以其谋篇的独特,结构的精巧,以其醇厚、淡古的风格行文,同韩愈一样原是各尽其妙,各领风骚的。

曾巩散文虽以议论见长,在语言的结构、形式,句法和文辞上亦颇具匠心。而《赠黎安二生序》一文尤有其独到处,更可见曾巩笔端之工力。全篇行文几近口语,浅显、流畅而明达。起笔叙记苏轼荐书,述评黎生、安生之古文,极尽赞语。所谓“闳壮隽伟”、“反复驰骋”、“穷尽事理”、“才力放纵”,或排偶、或单行,或间杂并用,使语言形式多变。而黎生与曾氏的问答,既生动又形象。作者以“既得之……乃将以……”的句式询问,亲切婉转、充满着热情与关怀;黎生亦以“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作答,也立见其真诚与急迫,使“赠序”主客的音容神态跃然纸上。作者很善用虚词“乎”,或置句尾:“甚于余乎?”“止于笑乎?”;或位于句中:“信乎古”、“合乎世”、“志乎道”、“同乎俗”,既使文句语气凝重,亦有停顿承转的功用。作者明知世俗里人的讥讽“迂阔”,黎生的“求言解惑”都是文坛论争中的大是大非,却故意“将大化小”,以一种不屑一顾的语调行文,“自顾而笑”,谈吐诙谐;有问有答、开合自若。形似松散却妙趣横生。两出“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余乎”,一问一叹,作者的万千感慨,吞吐抑扬尽在其中。如此巧用造句,收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全篇以“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收束“赠序”,设置奇巧,给人以无穷余味。

曾巩毕生信古志道,对北宋散文的创建与成熟有盖世之功。然命多乖舛,奔波半生仍免不得受缠于世俗讥讽,《赠黎安二生序》虽是篇寄语后学的短文,作者却在促膝相语“似嘲似解”之中,发肺腹蕴藉,浇心头块垒,虽诙谐情趣,亦是婉转委曲,别有风韵。《古文笔法百篇》称“合看此文,无法不备,无处不切。虽逊韩、苏之奇变恣肆,却自醇稳质实。八家并称,良有以也。”既使是一家之言,亦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