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抚州颜鲁公祠堂记》原文、赏析和鉴赏

2023-08-15 可可诗词网-曾巩 https://www.kekeshici.com

曾巩

赠司徒鲁郡颜公,讳真卿,事唐为太子太师,与其从父兄杲卿,皆有大节以死。至今虽小夫妇人,皆知公之为烈也。初,公以忤杨国忠斥为平原太守,策安禄山必反,为之备。禄山既举兵,与常山太守杲卿伐其后,贼之不能直窥潼关,以公与杲卿挠其势也。在肃宗时,数正言,宰相不悦,斥去之。又为御史唐旻所构,连辄斥。李辅国迁太上皇居西宫,公首率百官请问起居,又辄斥。代宗时,与元载争论是非,载欲有所壅蔽,公极论之,又辄斥。杨炎、卢杞既相德宗,益恶公所为,连斥之,犹不满意,李希烈陷汝州,杞即以公使希烈,希烈初惭其言,后卒缢公以死。是时公年七十有七矣。

天宝之际,久不见兵,禄山既反,天下莫不震动,公独以区区平原,遂折其锋。四方闻之,争奋而起,唐卒以振者,公为之倡也。当公之开土门,同日归公者十七郡,得兵二十余万。繇此观之,苟顺且诚,天下从之矣。自此至公殁,垂三十年,小人继续任政,天下日入于弊,大盗继起,天子辄出避之。唐之在朝臣,多畏怯观望。能居其间,一忤于世,失所而不自悔者寡矣。至于再三忤于世,失所而不自悔者,盖未有也。若至于起且仆,以至于七八,遂死而不自悔者,则天下一人而已,若公是也。公之学问文章,往往杂于神仙浮屠之说,不皆合于理,及其奋然自立,能至于此者,盖天性然也。故公之能处其死,不足以观公之大。何则? 及至于势穷,义有不得不死,虽中人可勉焉,况公之自信也与。维历忤大奸,颠跌撼顿,至于七八而终始不以死生祸福为秋毫顾虑,非笃于道者不能如此,此足以观公之大也。

夫世之治乱不同,而士之去就亦异,若伯夷之清,伊尹之任,孔子之时,彼各有义。夫既自比于古之任者矣,乃欲睠顾回隐,以市于世,其可乎? 故孔子恶鄙夫不可以事君,而多杀身以成仁者。若公,非孔子所谓仁者与?

今天子至和三年,尚书都官郎中知抚州聂君厚载,尚书屯田员外郎通判抚州林君慥,相与慕公之烈,以公之尝为此邦也,遂为堂而祠之。既成,二君过予之家而告之曰:“愿有述。”夫公之赫赫不可尽者,固不系于祠之有无,盖人之向往之不足者,非祠则无以致其至也。闻其烈足以感人,况拜其祠而亲炙之者欤! 今州县之政,非法令所及者,世不复议。二君独能追公之节,尊而祠之,以风示当世,为法令之所不及,是可谓有志者也。

在中华民族的英雄史上,有无数闪光的历史人物。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就是一个杰出的榜样。他的人品也象他的书品那样端庄遒劲,辉映史册,在安禄山制造分裂、叛乱,大唐王朝危在旦夕的时候,他力挽狂澜,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表现了崇高的民族气节。做为儒学思想的忠实信徒,曾巩一生致力于“宗经明道”,欲以儒家道统治理天下,对颜真卿这样“取义成仁”体现了儒家道德风貌的典范,自然心中是十分仰慕的。所以,当尚书都官郎中知抚州聂厚载。尚书屯田员外郎通判抚州林慥修建了颜真卿的祠堂,并请曾巩做记时,他不禁欣然提笔,写下了这篇充满感情的《抚州颜鲁公祠堂记》。

在这篇记文里,曾巩发挥杂记这种文体的特长。熔叙事、抒情、议论于一体,重点描述了颜真卿忠君卫国的事绩,赞美了颜鲁公的品德节操,由此生发开来,论述了儒家大义,对建祠纪念一事表示了赞赏与支持。

这一篇记文由四个部分组成,各部分之间过渡自然,衔接紧凑,全篇浑然一体。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本篇一反曾巩常见的委曲徐奥,敛气蓄势的笔法,写得激昂热烈,跌宕起伏,很有气势,表现了曾巩风格的又一个侧面。

第一部分主要是介绍颜真卿的事迹。又可分为四层。第一层起句“赠司徒鲁郡颜公,讳真卿,事唐为太子太师。”介绍了颜真卿的身份。一个“赠”字,点明了建祠纪念的敬意。据《旧唐书》记载,颜真卿字清臣,唐开元中举进士,在代宗朝政时升至尚书右丞,封鲁郡公,德宗时追赠为司徒。所以这里称为“鲁郡颜公”。此外,封建社会里称死去了的帝王或尊长的名字时,为避免直呼不恭,要加个“讳”字表示避讳。在谈颜真卿的事迹时,先把他与从父兄颜杲卿并提,用的是欲扬先扬的笔法。从父兄即堂兄,颜杲卿,《旧唐书》中有传。在安禄山叛乱时,杲卿正任常山太守,他率兵抵抗,不幸被叛军俘获,他骂不绝口,被割去舌头,仍含糊不清地骂贼而死。著名的《正气歌》中有“为颜常山舌”的诗句,就是文天祥慕杲卿之忠义,歌之以激励自己的。颜杲卿的事迹。早在文天祥赞颂之前,就己垂青史册,妇孺皆知了。因此,当曾巩将颜氏兄弟二人并提,称之为“皆有大节以死”的时候,读者自然会得出颜氏一门忠烈的结论。这一层以“至今虽小夫妇人,皆知公为之烈也”收尾,鲜明地反映了曾巩的儒家卫道士的观念。曾巩一生致力于倡导儒家经义,强调对百姓进行教化的作用。现在,连小孩妇女都熟知了颜真卿的忠烈事迹,建祠纪念也正是为了巩固与扩大这一教化世人的效果。

第二层到第四层从三个方面叙述了颜真卿的事迹。其一是抵触杨国忠而被贬,任平原太守后,仍以国家安危为重。他对安禄山叛乱早有预见,并为之做了准备。在安禄山叛乱以后,颜真卿又与其兄相互配合,牵制住叛军的力量,使贼军不能迅速进攻潼关。其二是颜真卿敢于同权奸做斗争,虽屡屡被贬,然而终不改其志。其三是担负说服叛军归顺的使命身入虎穴,终于不辱使命,不屈而死。这三个方面体现了颜真卿的“智”、“忠”、“勇”的可贵品质。曾巩的文笔精炼。用词准确。行文多用短句,形成了激愤沉郁的气氛,颇具感染力。在对付安禄山时,颜公表现出过人的机智与谋略。作者仅用“策”“备”“伐”几个动词,就活画出颜公的这一品质。“策”敌必反说明料事之准。洞察之细,为之预做准备,说明从容主动,智高于敌。“伐”敌后路,以弱击强说明其善于用兵。而令人激愤不已的,则是颜公同权奸的斗争。颜真卿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应该说是久历宦海,饱经风霜。然而其刚正不阿的品德却是愈挫愈奋,格外生辉。如果说在第二层里。作者提到扬国忠对颜真卿的第一次贬斥,那只是为叙述史实方便而非叙事重点,那么,在第三层里,六任权贵接连不断地对颜真卿进行贬斥和打击。则是作者为突出颜公“疾风知劲草”的品德而特意选择的反面事例了。作者有意以重复的笔法写权贵们对颜公“斥去之”,“连辄斥”,“连斥之”。从这些一再重复的字句中,读者可以感到封建官场对颜公打击的沉重。更可以体会到作者用笔的沉重,曾巩正是以感慨万分的心情描述奸臣的横行无忌。联系到作者年方弱冠,文章就名扬天下,但到写此文时,仍未能中举,就更可以体会到曾巩的弦外之音了。

第二部分,文章转人分析议论,作者写道: 天宝年间,很长时间没有发生战争。安禄山已经反叛以后,天下没有不受到震动的。颜公当时独自以小小的平原太守身份起来抗争,到底挫折了敌人的锋芒锐气。使天下四方听到此事以后,受到鼓舞而争先响应起来斗争。唐王朝最终能振作起来(没有被安禄山覆灭),关键在颜公为它振臂一呼啊。这一段,写得神采飞扬,分析鞭辟入里,既剖析了唐王朝在安史之乱时的失利原因,又充分肯定了颜公做为中流砥柱的作用。作者用对比的手法,一方面是“天下莫不震动”,另一方面是“公独以区区平原,遂折其锋”。使读者体会到,在黑云压城之际,颜真卿这样做,确实对唐王朝的安稳起了倡导的关键作用。作者进一步从正反两个方面推理。当颜公打开平原县大门,当天响应表示归顺的就有 (被安禄山占领的) 十七个州郡,得到兵马二十多万。由这件事来看,(如果没有颜公) 假如都对安禄山顺从和忠诚,天下就归姓安的了。这就更表明了颜公的勇气和举足轻重的作用。为了说明这一结论,作者用充分的事实论证: 从颜公奋起到他不幸遇难,又经历三十年,小人继续执掌朝廷大权,天下一天天进入混乱破灭。大股的盗匪先后涌现,天子动不动就要离京躲避他们。朝臣多是胆怯怕事,持观望态度,苟且忍耐于盗匪中间。从天下失去颜公以后,没能再有忠荩肱股之臣力挽危局,使得天子不保,社稷堪忧,更说明颜公无可替代的作用,这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作者假设之正确: 没有颜公,天下就都顺从安禄山了,再次从反面论证了颜公的功绩。作者正反对比,层层分析,进一步阐述颜公能卓然于世的原因,转入了对思想品德的分析,这既是作者论证深入的表现,也是作者最终归结到儒家道统的写作目的。

作者以抽丝剥茧的手法,由小到大,对比映衬,把颜真卿的行为品德推到更高的境界。作者写道,能够逆世俗一次,失去了所在官职而不后悔的人就很少了。至于接二连三地逆世俗,顶邪恶,失去了所在官职而不后悔的人,那是没有过的。至于 (因逆世俗) 起来又倒下,反复七八次,到死也不后悔的人,那天下只有一个人做得到,那就是颜鲁公。在一长串的短句造成的紧凑激昂的气氛之后,这一层,作者用深沉舒缓的长句表现感叹不已的心情。作者不急于推出颜真卿,而是欲露先藏,只是步步深入写逆世俗的人由寡至无,最后推出一人,不言其名,造成一个停顿。勾出读者心中的悬念,然后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若公是也”。这样,作者就把一个奋不顾身,取义成仁的高大形象推到读者面前。

当作者剖析颜真卿的行为品德时,他遇到一个难题:颜真卿并不奉行儒家教义,如何把颜真卿的壮烈事迹与儒家道统挂钩呢?作者援引儒家的性善说论证道:颜公的学问文章,往往夹杂着神仙佛道的说法,不完全合乎真理。但他奋然而起,独立于天下,做到为道义而死而不后悔,那是他至善的天性决定的。所以说,只凭颜公能泰然处于死地,不足以表明他的伟大,为什么呢?人到了势力弱小,不得不死的场合,即使一般人也能努力做到临危不慌。何况颜公这样充满自信心的人呢?只有经历过同大奸的斗争,不断地受到打击挫折,跌倒失落,反复七八次,而从始到终不以个人生死祸福为虑,如果不是忠诚地相信道义,就做不到这点。作者论述到这里,一下把颜公的精神品德升华了。曾巩善于说理,能够从事实中引深到儒学道义的精华。他把颜公所以同逆流邪恶的斗争、提高到为维护正义,而舍弃个人一切的儒家最高理想上,把抗击邪恶势力的一时之勇引导到取义成仁的自觉磨砺上,把读者对颜公单纯的崇敬引导到学习颜公的处世行为上,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说理至此,似乎透辟己极,该结束了。然而曾巩笔锋一转。把读者的视角从乱世移向治世,从历史引到现实。在第三部分,作者说到:世上治乱的时代不同,而仁人君子的处世行为也有不同。象伯夷不食周粟之清高,象伊尹当任不让的勇气,象孔子能应合时代创立学说,他们都各有自己的贡献。如果只自比那些古代的圣贤做法,怀念留恋那时的情况,想到重新拿到今天的世界来,可能吗?所以孔子说:‘不能同一个卑鄙的小人一起侍奉君王。’而宁可杀身以成仁义。颜公,不正是孔子所说的仁者吗?作者在这里对世俗表示了深深的失望,当小人当道,志士仁人难于实现自己的理想时,他没有不切实际地要求人人象颜公那样抗争,由于世上还没有酿成动乱,他只能呼吁人们独善其身。

最后一部分既是交代建祠的由来,说明写作原因,又进一步从法令引申到教化的作用。作者说明:至和三年(离作者中进士的嘉祐二年相距两年左右)聂、林二君为敬慕颜真卿,使之成为人们学习的楷模,特建祠纪念。请我写一篇文章。作者在这里又表现了说理周详,兼顾前后的特点。他一方面说明颜公的伟大不能超越,并不在于建祠不建祠,牢牢地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颜公的品德上。另一方面肯定了建祠的作用,没有建祠的形式,无法表达人们的心意。作者赞许建祠的另一理由是: 今天州县的治理,很多是不能单靠法令来解决的。所以,二位尊公建祠用以风范教化众人,就是法令的作用达不到的,可称是有远见的人啊!

曾巩大力宣扬颜真卿的忠义,固然有封建道德说教的一面,但是,他看到了教化的作用是法令所不能相比的。确实表现了深邃的目光。这篇记文,引证事实,正反推理,从历史到现实,有议论,有感叹,写得情深理透,让人一读再读,颇有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