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原文、赏析和鉴赏
王安石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
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 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 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扬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 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唐宋以降,能文之士提笔撰墓志铭文一时成风。其间,隐恶扬善、“溢美谀墓”之迂腐陋习亦滋盛。致使墓志铭文或变“俗”变“滥”,后世每有揶谕之辞。
虽如此,以态度严肃、情感真实、生动传神而名世的佳作亦不乏其篇。撰著者中又以韩愈、欧阳修两家为佼佼者。文坛盛传其《柳子厚墓志铭》与《尹师鲁墓志铭》两篇力作,或“以柳易播”、或“文简意深”。大家风范、道德文章,无愧于后世之楷模。然而,虽效法、摹拟者多,却以王安石此篇墓志铭有“学韩之文,此为极则”(《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之誉。所谓“纵横开阖,用笔有龙跳虎卧之势”,所谓“感叹深挚,跌宕昭朗。荆公此等志文最可爱” (同上),评品议论声里,堪称各得其妙。
作者撰此铭文的宗旨在感叹许平虽雄才大略,竟“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行文中深切的悼念,真诚的由衷之感,同无限悲慨、出离愤怒之情熔凝于笔端。王安石独出机杼,写法不拘一格。其出语冷峻,俯仰古今,既激人以共鸣,又发人以深思。至于其谋篇波折迭起,掷笔于天外; 文句“措词隽敏”,“摇曳唱叹” (同上) 于首尾,正体现了王荆公“文章折拗峭深”( 《四部备要书目提要》),以气势雄健,“词简而精,义深而明”见长的风格。此铭文出遂成传诵佳构,而“主簿许君”亦因此立名于世。
恰《宋史》许平无传,唯其兄许元有传。所以作者记叙许君生平仅用“余尝谱其世家”一语作总领句。“所谓今……主簿者”,着力于“主簿”二字,为下文的阐发议论设伏笔。考“尝谱其世家”,语指荆公所作《许氏世谱》一篇。其文由神农之后伯阳氏溯源,历数《春秋》中的许男; 不受尧让天下而藏之箕山的许由; 汉魏而有许慎“以经术显”,许靖入蜀、“先主以为太傅”,许褚“忠力事魏”; 及至唐天宝之乱有许远者与张巡同抗贼于唯阳,尽守城之责。直至“远孙侨”人江南,繁衍稠,规而至于逖。而逖有五子皆为宦,其中唯许平任卑微小吏。作者探询许氏世谱根族,从“爵邑于周,子孙播散四方”刨起,直到点明“五人者,咸孝友如其先人。故士大夫论孝友者归许氏”。不过《宋史》对许元颇多贬词。称其为官“以聚敛刻剥为能,急於进取,多聚珍奇,以赂遗京师权贵”。以至清末林琴南氏指证许元“人品本不足言”而“平之行能应类其兄”,于是得出了“故荆公言中加以讥切”(《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 的结论。此乃一家之言,终不免偏颇。王安石文中以有世谱在先而不细述,但也记明许平的四个长处。即所谓“自少小卓荦不羁”、“善辩说”,以及“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从行文看,“相友爱称天下”,“智略所器”或与其兄相关连; 而“卓荦不羁”、“善辩说”则是单指许平而论。且作者仍意在褒奖许平的承继家风,颇负才智。运笔以其兄作衬托,自然也是认可许元的“咸孝友”和有“智略”。不过由此似得不出“平之行解应类其兄”的判断,所以“荆公言中加以讥切”或论据不足,或为后人的想当然。以全文的布局而言,四个长处也好,其兄陪衬也罢,都无疑权作铺垫。遂引出下文的“贵人多荐”、“争荐”,直至未得大用,终卒以小吏,对许氏兄弟,当时与后世应有其议论。王安石称元“自天子大臣莫不以为材。其劳烈方在史氏记”(《许氏世谱》),可见赞叹的成份居多。古人评点此四个长处,亦有称许平为“此见其为趋时之士”(《唐宋文举要》 甲编卷七) 的见解。“趋时”者,追求风俗时髦。而“时风时俗”并不能一概贬斥,“趋”者亦是泥沙混杂,良莠难分。所以,即便王安石对当时举荐之风的弊端、贻患有着一定的认识,也不能断然指辩其“言中加以讥切”。澄清许元许平兄弟品行的或“应类”、或不“应类”或有类,是有一定意义的。它有助于世人对许平的评论公正。王安石在文中记述许平的生平,虽简洁文字,却抓住了“为当世大人所器”的原因。作者以此落笔,既合乎墓志铭文的风习,又能独出新意,纠正世俗之人的成见、偏见。这或许正是王荆公行文起势之匠心所在。
作者对志文的结撰以夹叙夹议的手法巧作编排。写生平,叙事迹,除尽琐细杂碎,单提许君之大节处。突破了穷于溢美赞颂的古板格局。王安石记述人事,坚持写实、写真。虽愤慨不已,仍持以冷峻,凝激情于藏锋蓄势之中。作者转而抒唱叹,一变作“痛写淋漓,无限悲凉”(《古文观止》),使“文情若疑若信,若近若远,令人莫测”(同上)。而铭文题旨却始终在未得大用以卒。
文中逼出“其可哀也”的惋惜与悲愤,得之于一波三折的层层递进之法。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庆历三年(1043)五月乙未,以试方略人……许平为太庙斋郎。……皆近臣特荐也。”宋仁宗复六科之举,“开方略之选”,朝廷大臣范仲淹,郑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可见许君之大才,世人皆以为可用。而且“贵人多荐”、“争荐”认为“不宜弃之州县”所谓千里宝马,栋梁之材就在眼前。这一层的极尽褒赞之辞,盈溢着作者满心的喜悦。“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是第二层。王安石赞赏许平自负而又自信的心志,似乎同许君一样满怀着希望。第三层仅记述“召试”“为太庙斋郎”,海陵“主簿”。使人才埋没,“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行文三层迭进,以先扬后抑之法,使文势随文意而跌宕变化。作者的笔含蕴藉,落墨有致;而文字折转自然,顺理成章。此时,王安石止不住发一声:“噫!其可哀也已!”语中悲凉、惋惜、哀叹、不平之情已如激流飞瀑、直泄而下。
王安石写墓志铭,有意学韩愈的不守“定体”、成法,手法更为灵活。作者写许君的生平、人品、文章、道德并不作泛泛叙述。从“可哀”宕开一笔,以士人有三类作比较。用“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和“赴势利之会,而辄不遇者”,来衬托“辩谋”足以“移万物”“夺三军”者。作者抒发议论,直泄胸臆。慨叹第一种人的“有待而不悔”;第二种人的“不可胜数”;第三种人的“穷时”“辱国”,不得一用。后世对文中三种人中“何为暗指许平”多有不同的见解。有指前者“此正指许平辈也”(《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有称后者为真才实学之许平。“辩足以移万物”取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之意,而“夺三军”则出自《论语·子罕》“三军可夺帅也”的活用。其实,王安石行文之高妙,何在于此地的确认人事。许平以海陵主簿而终卒其生,未尝不是“有待而不悔”者的“独行其意”;也未尝不是“不可胜数”中的一个; 更未尝不是勇冠三军的骁将。所以说三种士人的秉赋特征中都有许平的影子,如此看来,王安石的这一番议论,果真是有感而发。所谓“以见趋时之士,亦未必得,君子所以贵自守也”(《唐宋文举要》 甲编卷七),古代评家的这种认识倒也难能可贵,同时似也证明了君子人中亦有趋时之士。难怪“熙宁六年,王安石言庆历边事,大臣以门客故人之故,开方略之科,因此缪及京师市井闲富人,灵策求得官者甚众。”(《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43) 可见王荆公对庆历时的举荐之风多有贬词。《文献通考·职官》也指出举荐之弊竟至“室长斋郎无常数”。宋代科举腐朽,任人任事不以实际真才实学作凭,以致冗官冗费,因人设事。天下人材虽多,却得不到合适而充分的任用。如许平以主簿终其一生,虽“可哀”而不可奇。许氏的悲剧实在是当时科举与社会弊病所造成。作者行笔果真是“纵横开阖”、“痛写淋漓”(《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
末节的铭文短小精辟。然两处语意笔含悲凉以至出意愤怒。一个“挤”字生动形象,但揭示了扼杀人材于无声无息之中。末句的“谁或使之?”大胆发问,无限慨叹,又对全文作总结概括。笔触所指,颇具胆识。王安石曾撰杂著《材论》篇,其文开宗明义即指出“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 不患上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文笔所指似乎正是许平以小吏终生的现实。作者在另一篇杂论《兴贤》中亦提出“有贤而用,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观许平一生埋没,不以大用,何异于无此人无此材。国家祸福,社稷兴衰离开了贤材的必有所为,还能有什么发达与强盛可言。“谁或使之”不言自明,墓志铭的宗旨也由此得到开掘和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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