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平甫墓志》原文、赏析和鉴赏

2019-06-06 可可诗词网-名诗名篇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王安石

君临川王氏,讳安国,字平甫,赠太师、中书令讳明之曾孙,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讳用之之孙,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康国公讳益之子。自卯角未尝从人受学,操笔为戏,文皆成理。年十二,出其所为铭、诗、赋、论数十篇,观者惊焉。自是遂以文学为一时贤士大夫誉叹。盖于书无所不该,于词无所不工,然数举进士不售,举茂才异等,有司考其所献《序言》 为第一,又以母丧不试。

君教友,养母尽力。丧三年,尝在墓侧,出血和墨,书佛经甚众,州上其行义,不报。今上即位,近臣共荐君才行卓越。宜特见招选,为缮写其《序言》以献,大臣亦多称之。手诏褒异,召试,赐进士及第,除武昌军节度推官,教授西京国子监。未几,校书崇文院,特改著作佐郎、秘阁校理。士皆以谓君且显矣,然卒不偶,官止于大理寺丞,年止于四十七。以熙宁七年八月十七日不起,越元丰三年四月二十七日,葬江宁府钟山母楚国太夫人墓左百有十六步。有文集六十卷。妻曾氏,子旊、斿,女婿叶涛,处者四女。涛有学行,知名,旊、斿亦皆嶷嶷有立,君祉所施,庶在于此。

王安石为文专擅议论。作为一代政治家和文学大家,他留给后世的篇章,无不立论精辟、识见超群,大多能击中时弊,振聋发聩。而文体种种,凡其翰墨所至者,或论说辩驳、或奏议书章,即使如序跋、游记、书信、碑志一类重在叙述、写景、记事、哀祭的文字,也写得“词简而精,义深而明”。其宗旨蕴藉仍在“适用为本”、“有补于世”。以这一篇《平甫墓志》而论,虽以碑志题名,却在尺幅小品之中评述了其弟王安国(字平甫)的一生事迹。唯其以“才行卓越”四字概括平甫的文章与道德。行笔谨严而精湛。褒奖处不夸饰、不溢美,哀祭时志痛有节又不失其情真。使一篇祭吊同胞手足的碑志之文,处处出语自然。其哀思发之于肺腑,而抒怀于笔端;行文不枝不蔓,形散而神不散;通篇给人以简洁、信实之感,而无“谀墓”、偏颇之嫌。

历来碑志哀祭之文多重伤痛与颂扬。特别是为已故亲友作祭奠,行文扬善而隐恶更衍成常套惯例。王安石兄弟七人,平甫乃其四弟。几十年间手足情深,如今却面对亡人,作者落墨成篇,自然是“直举胸臆,情至文生”。王安石虽思绪万千,却单抉出“才行卓越”四字作安国一生之定评。文章结篇时有所谓“君祉所施,庶在于此”句,明为彰示其子女,实际仍照应着“才行卓越”的赞誉。全文的立意始终在道德文章,其谋篇布局皆以此为要旨。

作者要写平甫之才学品行,其追忆抚昔、文思若潺潺泉涌;其行文侃侃娓娓,更如数家珍。“自丱角未尝从人学,操笔为戏,文皆成理。”落笔即由“丱(guan惯)角”起,当指平甫幼童之时束发成两角之状,恰如见其活泼、聪敏、可爱之态。考平甫自小跟随父兄前后,耳濡目染,虽“戏”文而“皆成理”,可证其天赋聪颖。以至“年十二”,已是“铭、诗、赋、论数十篇”,足令“观者惊焉”。据赵德麟《侯鲭录》卷二载,“王平甫年十一,过洪州,有滕王阁诗,盖其少成如此。……十四岁再题一首,其序云:‘予始年十一时,从亲返里。中道出洪州,泊滕王阁下。俯视山川之胜,而求士大夫所留之诗,凡百余篇,自唐杜紫微外,类皆世俗气,不足矜爱。乃作一章,榜之而楹’。后三年客谁上,思其幼时勇于述作,不自意其非也,辄改作一章,以志当时之事。”这一则记载或为传闻轶事,但王安石称其弟能“文皆成理”,使“观者皆惊”亦据实记述,并非夸饰。《宋史》本传赞平甫“幼敏悟”,“语皆警拔”或正出此《墓志》行文。然而王安石继以“于书无所不该”,“于词无所不工”两句,为“遂以文学为一时贤大夫誉叹”作概括。文笔显得异常洁净。一书一词,或可指代儒学翰墨、经世文才。但作者不便直接褒扬其弟,虽作《墓志》亦借“观者”与“贤士大夫”之口,或“惊焉”,或“誉叹”。其文思巧运,立收奇效,更不见刻意经心的痕迹。“数举进士不售”作一笔带过; 由“卯角”而“年十二”,以至“举进士”、“举茂才异等”,作者一一详明了王平甫的学业求仕途径。虽“有司考其所献《序言》为第一”,却“又以母丧不试”,终未能由科场入道。文中“不售”、“不试”饱含真诚的惋惜之情。“母丧”一词又顺势折转下文,行笔质朴、自然又格外轻灵。

全文仅作两节。“以母丧不试”引出下文的“孝友”、“养母尽力”。文辞浅显,概括力极强。作者写王平甫善事父母兄弟,笃诚尽孝行义,特选出守母丧时的“出血和墨,书佛经甚众”一事权为例证。以儒家道德衡量。“血墨书经”可谓至诚至孝已极。与上文赞其文才相同,用具体的事实作引证,使墓志叙中有议。所谓“州上其行义,不报”,朝廷不作答复。而平甫历“不售”“不试”而“不报”,可见仁人贤士难于上达。既使小有文名与声望,亦苦困于仕途的崎岖艰辛。从这一段的文意看,作者直写人事,语辞以记述生平史实为主,而王安石对亡弟平甫的怀念哀思之情已溢于言表。作者所选用的事例又颇有代表性,给人以信实无疑之感。从文章的谋篇结撰而论,手法虽不特意新奇,但简明扼要,事例又非同一般。以血墨书经,非平甫而不能,恰反证其行义彰显于世。命名“孝友,养母尽力”,守“丧三年”,亡弟道德之高尚,又与首节的“以母丧不试”相呼应,全篇的结构整饬如一。仅以“不售”、“不试”、“不报”已可见平甫一生之坎坷。若在俗手,对平甫于文章有“不该”、“不工”之誉; 于道德有“孝友”、“养母”、“守丧”之举,恰能趁势而泼墨尽兴。王安石运文偏戛然止住,不加己评,只推“观者”、“贤士大夫”、“有司”,“近臣”之所见所赞,使墓志中的褒扬处相宜得体,给人的印象尤深。作者得出“共荐君才行卓越,宜特见招选”一句,如水到渠成。而再献《序言》,“大臣亦多称之”,自然势在必然。王安石运笔颇精巧,由“观者”写到“近臣”、“大臣”;由“惊焉”直至“共荐”,“特见招选”。一步一赞叹,一步一褒奖,文意且层层深入递进,使平甫由一介布衣而逐渐为朝臣所荐称。直至“今上即位”、“手诏褒异”,终于有“召试”廷阙,“赐进士及第”的佳话。

以下作者历数平甫仕途官宦的次第。据考,由熙宁元年(1068)的“召试”廷赐,王安国先后出任武昌军节度推官,教授西京国子监,熙宁四年(1071)十月转授崇文院校书,熙宁六年(1073)十一月改著作佐郎,熙宁七年二月又转任馆阁校理,末“官止于大理寺丞”。作者似乎是信笔所至,随手写来,文字并不寓褒贬。但行文井然有序,既成为墓志的重要内容,且使上文的“不售”,“不试”,“不报”得以最好的落实。然而亡弟平甫终“卒不偶”,“年止于四十七”。虽“士皆以谓君且显”,但人不得天年,亦非王安石所能留。行文至此,貌似平淡,笔端已凝聚着深深的凄切与志哀。结尾一段详列王平甫的卒年时日、墓葬所在,妻室、子嗣和有文集六十卷传世。文字冷静,只用“嶷嶷有立”照应“才行卓越”,从另一侧面补证王平甫的道德文章。其才学行义,言传身教,遗风于后人。文中仅以“君祉所施,庶在于此”结收全篇,“祉”、“庶”二字,意在旌而谦恭,与前文的“惊焉”、“赞叹”、“共荐”、“为第一”,尤其是“皆以谓君且显”彼此对照,互相映衬。使“墓志”的主旨,愈加明确:平甫之“才行卓越”,道德文章亦“庶在于此”。

王安石作碑志文,一向注重亡者的政治方面。如《广西转运使屯田员外郎苏君墓志铭》,专取户部判官苏梦得的“直”与“刚”,“仁”与“智”,褒扬其精神风貌与政治才干;《祭欧阳文忠公文》则以激情充沛,“临风想望”,赞欧阳公的“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而《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则唱叹“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讥刺时弊而发聩振聋。相比之下,《平甫墓志》虽祭奠同胞手足,但文字多偏重于文才行义,不若上述诸篇那样激昂。考王安国为官并非遂志。《宋史》本传记载他曾以“赐对”中辞语甚切使“帝默然不悦”,“由是别无恩命”。《东轩笔录》也称其“性亮直,疾恶太甚”。对王安石的“造作新法”多有异议。或“恐为家祸”,“哭影于堂”(《宋人轶事汇编》卷十),或斥论其兄,“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宋史》本传),以至结怨于曾布、吕惠卿之流。在王安石罢相之后,旋遭陷夺官,“放归旧里”(同上)。以此可证,王安石作《平甫墓志》恰有意避此抵牾处。既不忍违心亦不愿强勉,个中三昧,只能独品而已。对于一篇留传后世的墓志来说,虽有传闻轶事、文才行义,卒年墓葬以资考订,但略去了重要的一节,终不免是一个重大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