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欣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过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 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 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之。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三掌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链锥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长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起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迟恐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遂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
        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

        本篇出自《传奇》集,为晚唐裴铏所著。裴铏以“传奇”命名其小说集,这在唐人中是为发端,这对形成唐传奇体文学有重大影响。
        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中曾言:“唐人举人,先籍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他指明裴铏著《传奇》,意欲以此为进身的阶梯。《传奇》全书三卷,现已散佚。但其中二十八篇在《太平广记》中有录。其内容总括看多记异艳神怪之事。按题材分,大致有人鬼、人神相恋相爱;物语鬼怪、求仙访道及服食导养;颂扬豪侠义举这三类。特别在第三类故事中,作者以充沛的激情,奇妙的艺术构思,曲折变幻的情节,清丽细腻的笔触,塑造了众多敢于反抗豪门贵族、解人之危、急人之难、生动逼真的豪侠形象。其中《昆仑奴》中的侠士磨勒,最具代表性。
        磨勒是昆仑族奴仆。他虽身居贱位,但身怀绝技,豪侠仗义,神勇非凡。当他的主人贵公子崔生与显宦之歌妓红绡悄悄相爱,碍于显宦家的深宅重院和封建礼教的阻隔,而不能尽情时,磨勒作为一“老奴”,毅然挺身而出,为这对痴情男女排忧解难,先以“此小事尔,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来安慰崔生。又为崔生巧解红绡暗语,指点二人幽会的迷津。为了给崔生红绡的幽会铲除障碍,他“至三更,携链椎而往,”在“食顷而回”的弹指瞬间,即椎杀“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嗜血成性的守宅恶犬。这段文字写得异常简洁紧凑,富有动作感、节奏感,令人读后仿佛能亲身感受到磨勒动如脱兔,疾若飚风,履险如夷的英雄气概。也使人不禁想起《三国》中“温酒斩华雄”一段,罗贯中不直写关羽大战的激烈场面,而以得胜归来,杯酒尚温,去表现关云长战无不胜的凛凛雄风。从《昆仑奴》到《三国》,这种侧面渲染的手法,显然有其承继关系。
        作者接下来又为磨勒设计了一个以“轻功”凌空飞翔,“四进四出”森严官府如履平地的情节:“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使崔生与红绡终得相见。红绡向崔生倾吐心曲,表示:“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长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她恳求崔生能帮助自己脱离“狴牢”,“虽死不悔。”这时崔生忧虑重重、毫无办法,而磨勒则当机立断,慨然承诺道:“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迟恐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
        这里险恶的环境——茫茫暗夜,重重高墙,如林警卫,在磨勒眼中,虽有若无。他蔑视并且敢于腾越横亘于身前的一切藩篱。这行为本身真实地反映了以磨勒为代表的下层人民,对豪门显贵强烈的反抗精神。尽管这时他并没有和敌手直接交锋,但他果敢的性格,阔大的胸襟,超凡的武功,已足令读者击节赞叹了。作者并没有到此撂笔,又以“拒擒”的情节,再次把磨勒置于矛盾冲突的焦点:
        一品官人发觉恶犬倒毙,红绡不知去向,大骇,决心挈此侠士,以绝患祸。在得到确实消息后,他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杀气腾腾,志在必得磨勒。在这众寡力量悬殊、团团被围的困境面前,使读者不禁对磨勒的安危顿生百种忧虑。但磨勒此刻却于危难之中,大显奇功,“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作者把磨勒那出神入化的盖世武功,通过倏然而过的翅翎,迅疾如电的鹰隼这些形象,具体可感地传达给了读者,使人好似看到磨勒腾飞于空中,俯视众多追兵,闯过如雨攒矢,从容不迫的泱泱气度。磨勒的神威,反衬出官府士卒的无能,以至“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通过这场与官府的直接交锋,磨勒临危不惧的性格,在矛盾冲突中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充实和升华。
        作者在故事结尾写道:“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貌如旧。”前写他于箭雨之中,“顷刻之间,不知所向”,多年后又写他出现在东都闹市,这种飘然无定,若隐若现的行踪,是作者有意留给人们的一个悬念,它使这篇故事平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留下了耐人品味的悠长余韵。
        这篇作品不但刻画人物鲜明生动,而且极富揭露当时社会黑暗的锋芒。红绡本是富家女,尚且被贵官逼为姬仆,那贫民百姓之苦就可想而知了。文中所提“盖世之勋臣一品者”,历来评家认为是指平定“安史之乱”,再造社稷的功臣郭子仪。《唐书》称郭“宽厚”。宽厚之臣,尚有“拥旄逼姬”,占有十院歌妓,剿杀侠士的恶行,整个封建社会对人民压榨之惨烈,就更可以想见了。正是这种可贵的批判意识,使这篇作品深受后人的喜爱。明代梁伯龙《红绡》和梅禹金《昆仑奴》两部杂剧,均系据此改编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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