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神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孝昌初,妖贼四侵,州郡失据。朝廷设《募征格》于堂之北,从戎者拜旷掖将军、偏将军、裨将军,当时甲胄之士号明堂队。
        时虎贲骆子渊者, 自云洛阳人,昔孝昌年戍在彭城。其同营人樊元宝得假还京,子渊附书一封,令达其家,云:“宅在灵台南,近洛河。卿但是至彼, 家人自出相看。”
        元宝如其言至灵台南,了无人家可问,徒倚欲去。忽见一老翁来问:“从何而来,彷徨于此?”元宝具向道之。老翁云:“是吾儿也。”取书,引元宝入。遂见馆阁崇宽,屋宇佳丽。坐,命婢取酒。须臾,见婢抱一死小儿而过。元宝初甚怪之。俄而酒至,色甚红,香美异常。兼设珍羞,海陆俱备,饮讫辞还,老翁送元宝出,云:“后会难期!”以为凄恨,别甚殷勤。
        老翁还入,元宝不复见其门巷,但见高岸对水,渌波东倾。惟见一童子,可年十五,新溺死,鼻中出血,方知所饮酒是其血也。及还彭城,子渊已失矣。元宝与子渊同戍三年,不知是洛水之神也。

        洛水,又称洛河。据《水经注》云:“洛水出京兆上洛县讙举山(陕西华山南麓商洛山中)”,“东北过卢氏县南”,“又东北过巩县东又北入于(黄)河”。又云:“此水亦洛神宓妃之所在也。”洛神,洛水之神也。相传为古帝宓(伏)羲氏之女,称宓妃,因渡河落水溺死,成为水神。屈子《离骚》篇中云:“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 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成功地使用了神化传说来构成奇幻的意境,表达了自己追求真理和光明的决心。屈原之后,文人骚客纷纷以洛神为题,抒发情怀。然最成功、最有名气的当属三国时魏陈思王曹植之《洛神赋》。魏文帝黄初三年(222),曹植到洛阳皇宫朝贺,受到文帝冷遇,苦闷忧郁万分。返回封地鄄城时,途经洛水之滨,正值晚霞夕照, 日既西倾。曹植面对烟波浩淼的洛水,遥望远山,“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又由巫山神女联想到洛水女神宓妃。“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眼前浩浩荡荡的洛水上,仿佛有一丽人,“于岩之畔”。“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曹植以优美动人的语言描绘了洛神美丽的容姿,并借助洛神的形象,寄寓了对君主的思慕,反映了衷情不能相通的苦闷,抒发了怀才不遇的痛苦心情。
        屈子、陈思王二人均以宓妃为洛水之神,以赋寄之,而杨衒之所作《洛水之神》,虽同为言洛神之事,内容却大相径庭,所差甚远。
        杨文所记,乃勇士骆子渊托同营人樊元宝寄书于家之事。通篇以“奇”贯穿。一奇在于樊元宝得假还京之时,同营人骆子渊“附书一封,令达其家,云:‘宅在灵台南,近洛河。卿但是至彼,家人自出相看。’”彭城至洛阳路途遥远,子渊何以得知元宝至彼,必有“家人自出相看”?而樊元宝居然也毫不怀疑。如若没人来“相看”,又该如何处之?二奇在于“元宝如其言至灵台南,了无人家可问”,正欲离去之时,“忽见一老翁”,自云为骆父。本是荒郊野岭,渺无人烟,却有一老翁突然出现,真叫人惊奇,老翁从何而来?又何以得知元宝至彼?三奇在于既无人家,何来“馆阁崇宽,屋宇佳丽”?骆父“引元宝入”的到底为何处?四奇在于骆父置酒席款待元宝,“命婢取酒。须臾,见婢抱一死小儿而过。元宝初甚怪之。”岂止是元宝以为怪,读者莫非不怪?取酒和死小儿又有什么联系?五奇在于“俄而酒至,色甚红,香美异常。兼设珍羞,海陆俱备。”美味佳肴,自何而出?香美佳酿,来自何方?六奇在于“老翁送元宝出,云:‘后会难期!’以为凄恨,别甚殷勤。”殷勤恨别,人之常情,然骆父口出“后会难期”,却着实叫人费解。七奇在于“老翁还入,元宝不复见其门巷,但见高岸对水,渌波东倾”。转眼间,“馆阁崇宽,屋宇佳丽”化为乌有,惟见高山峡谷,碧波东流。老翁安在哉?奇事一桩接一桩,悬念一个连一个,真可谓奇而又奇了。然而更奇异的事情还在其后。“惟见一童子,可年十五,新溺死,鼻中出血。”“及还彭城,子渊已失矣。”至此,樊元宝“方知所饮酒是其血也”,也知道了与其同营三年的骆子渊其父实为洛水之神也。读者至此,亦恍然大悟。既为水神,其奇也就不奇了。多么奇妙的构思,用一连串奇异之事,将历史传说赋予了新的内容,美丽的宓妃不见了,取而代之以骆子渊父子的神奇故事,令读者惊骇不已,当信曹子建“人神之道殊”了。
        衒之为文,简约清丽,善用短小文字叙述故事和人物,且生动具体,形象鲜明,引人入胜。言骆子渊,“时虎贲骆子渊者, 自云洛阳人,昔孝昌年戍在彭城。”寥寥二十言,交待了这个勇士的籍贯、从军时间、地点及在军中的地位。描写骆父所居之所,“馆阁崇宽,屋宇佳丽”,用此环境烘托神奇气氛,亦十分绝妙。写酒宴,“俄而酒至,色甚红,香美异常。兼设珍羞,海陆俱备。”简直就像仙境神宴一般。写别情,以老翁所言“后会难期”为要,确实“以为凄恨,别甚殷勤”。特别是“元宝不复见其门巷,但见高岸对水,渌波东倾”一句,显得扑朔迷离,将洛水之神的虚无缥缈、若现若隐写得活灵活现,给人以无限遐想。作者驾驭语言文字的高超功力,由此可见一斑。
        《洛水之神》一则出自杨衒之所著《洛阳伽蓝记》中《大统寺》篇。位于洛水北岸的古城洛阳,始建于西周初年,为周公所营。自平王东迁,多次成为帝都。昔时城廓巍峨,宫殿壮丽,寺庙园囿,盛甲天下。至北魏时,佛教盛行,虽有“太武灭法”之事,然适得其反,释氏之说反流传更广。据《魏书·释老志》云:北魏正光(520—525)以后,僧尼有二百万人,佛寺三万余所。仅洛阳一地,即有寺院一千三百六十七所,“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蔚为壮观。著名的龙门山色、马寺钟声、天津晓月、邙山晚眺、铜驼暮雨、平泉朝游、洛浦秋风、金谷春晴等当年的洛阳八大景引起无数文人畅想,留下多少脍炙人口的篇章。惟因历经兴废,沧桑万端,面目皆非了。公元五四七年,杨衒之重游洛阳,时在丧乱之后,因感于“城廓崩毁,宫室倾复,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恐失传于后世,故撰《洛阳伽蓝记》,以寄托自己激于洛阳的盛衰变化而产生的感慨。“伽蓝”为佛寺别名,《洛阳伽蓝记》实为叙述洛阳寺庙之作,全书分为五卷,记叙寺庙七十余处,并以这些寺庙为线索,记叙了有关的历史事实,以显示国家兴衰的原因和过程。作者以其敏感的笔触,表达了对北魏灭亡的哀悼和对洛阳旧日盛况的低徊怀念之情,暴露了王公贵族竞相奢侈、鱼肉百姓、贪得无厌的丑态。此书既是一本地理书,也是一部历史书,同时以其文笔秾丽秀逸、简练自然、骈散相间而成为一部颇具特色的文学著作。
        《洛阳伽蓝记》不单单记叙寺庙,还有意识地夹杂不少怪异之事,且故事诡异,委曲动人,极大地丰富了北朝志怪小说。《洛水之神》一则,即为代表,读者不妨尝鼎一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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