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民
·李冘·
唐元和初,有天水赵云,客游鄜畤,过中部县,县僚有燕。吏擒一人至,其罪不甚重,官僚欲纵之。云醉,固,劝加刑,于是仗之。累月,云出塞,行及芦子关,道逢一人,要之言款。日暮,延云下道过其居。去路数里,于是命酒偶酌。既而问曰:“君省相识耶?”云曰:“未尝此行,实昧平生。”复曰:“前某月日,于中部值君,某遭罹横罪,与君素无仇隙,奈何为君所劝,因被重刑?”云遽起谢之。其人曰:“吾望子久矣,岂虞于此获雪小耻!”乃令左右拽入一室。室中有大坑,深三丈余,坑中唯贮酒糟十斛。剥去其衣,推云于中。饥食其糟,渴饮其汁,于是昏昏几一月,乃缚出之。使人蹙頞鼻额,援捩支体,其手指肩髀,皆改旧形。提出风中,倏然凝定。至于声韵亦改,遂以贼隶蓄之,为乌延驿中杂役。累岁,会其弟为御史,出按灵州狱。云以前事密疏示之。其弟言于观察使李铭,由是发卒讨寻,尽得奸宄,乃复灭其党。临刑亦无隐匿,云:“前后如此变改人者,数世矣。”
〔选自《独异志》〕
●●《中部民》是一篇揭露非法戕害人身的罪恶行径的小说。它以夸张的形式表现丑陋、畸形的形体,给人以心灵震颤的阅读效果。
作品情节生动而富有戏剧性,全文不加一句评语,绝无点题的议论,完全依靠紧张的戏剧性情节去吸引人。文章开端部分,为我们安排一个富有偶然性情节。赵云路经中部县,县官设宴招待。酒酣耳热之际,“吏擒一人至,其罪不甚重,官僚欲纵之。云醉,固,劝加刑,于是杖之。”赵云醉酒,头脑不清醒,偶一不慎,种下悲剧种子。“云醉”二字,写得巧妙,戏剧性往往都从这类偶然失误中产生的。好人的不慎或缺点,酿成日后的悲剧,是戏剧常见的表现手法。
情节的发展部分,作者先弛后张、先仰后扬,把时间拉开距离,然后写赵云在芦子关“道逢一人,要之言款。日暮,延云下道过其居。去路数里,于是命酒偶酌”。这里,似乎很松弛。又是主动邀请赵云恳切交谈;谈到傍晚时分,又邀请他去家里过夜;又是两人在一起饮酒,表面上这个中部民的“老乡”简直是太热情了。作者故意在这段情节里制造一种和平、宁静、友好的气氛,让读者在心理上得到轻松的快感。然后,逐渐地把情节之弦拉紧。“既而问曰:‘君省相识耶?’……复曰:‘前某月日,于中部值君,某遭罹横罪……其人曰:‘吾望子久矣,岂虞于此获雪小耻!’”中部民一共讲三句话,一句逼进一步,一句比一句令人吃惊。它揭示罪犯寻衅报复的犯罪心理,并把情节迅速推向高潮。
高潮部分,就是情节中描述中部民最残忍、最野蛮的行为的部分。它对中部民“作案”的过程作了具体细致的叙述。先是将赵云裸体推于贮有酒糟的深坑里,使其“饥食其糟,渴饮其汁,于是昏昏几一月”。可想而知,赵云经此折磨,定是浑身浮肿,如同一堆泡糟的肉。中部民又“缚出之”,“使人蹙頞鼻额,援捩支体,其手指肩髀,皆改旧形。”頞是鼻梁,蹙是收缩的意思,捩是扭转。即是叫人将赵云的鼻梁、额头向一起压缩、聚拢,让五官变形,面貌扭曲。拉扯扭转四肢和身体,让手、手指、肩膀、胯骨统统变成丑陋的畸形。为了将这种丑怪的非人形状永远定住,还将他扔在荒野刺骨的寒风中,让他在“风中”“倏然凝定”。这种邪恶的“造型”手段,令人发指,简直是酷吏、巫师、魔鬼。它展现了人性中最丑恶、阴暗的一面,即卑劣的兽性。读到这里,让人不寒而栗,愤恨、诅咒。
小说的结尾,以赵云密疏其弟,“由是发卒讨寻,尽得奸宄”,全部捕获犯法作乱的人并“复灭其党”而告终。临刑时,贼人供认不讳:“前后如此变改人者,数世矣。”由此,再次激起读者的愤怒与思索。好像散戏之后,还在不断回想到刚才演出似的,给一种难以忘怀的深切感受。
这篇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述事结构的严谨和重点突出。首先,结构的美表现为重点突出而自成一体,中部民如何诱骗赵云,如何伺机报仇,即整个作案的经过构成作品的重点部分。这一部分文字占作品的三分之二篇幅,内容相当充实、具体、奇特而富有想象力。其间,又层次清晰,脉络分明,起伏有致,自成一体。它与开头和结尾两部分,既有联系,又有区分,也可以说既是保持有联系的区分,又是有区分的联系。重点突出,结构状态良好,给全篇结构的形式美提供了有力的保证。这就如同一座建筑物的主体部分,如果非常突出而美观,那末整体的结构美就有了保证一样。
其次,结构的严谨亦见之于伏笔和照应。文章开头,“云醉,固劝加刑”,于是中部民挨了刑杖。从文字线索上讲,这是伏笔,情节的中间部分,突然又冒出中部民对赵云说:“与君素无仇隙,奈何为君所劝,因被重刑?”此处即是照应处。又如,中部民对赵云进行残酷的“变形”之后,“遂以贱隶蓄之,为乌延驿中杂役”,将赵云当下贱的奴仆养着,让他在驿站当打杂的。这里又是一种伏笔。它预示着赵云还可能有报仇出头之日。接下去,作者再写“云以前事密疏示之。其弟言于观察使李铭”此处又照应前面伏笔。整篇文章,由于有照应和伏笔,作为纽带,就能使得开头、结尾两部分与重点部分之间,保持着有区分的联系,形成整体和谐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