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磋
·王定保·
大居守李相读春秋,误读叔孙婼(lue)为婼(gui)。日读一卷,有小吏侍侧,常有不怿之色。公怪问曰:“尔常读此书耶?”曰:“然”。“胡为闻我读至此而数色沮耶?”吏再拜言曰:“缘某师授,误呼文字;今闻相公呼婼为婼,方悟耳。”公曰:“不然。吾未之师也,自检释文而读,必误在我,非在尔也。”因以释文示之。小吏因委曲言之。公大惭愧,命小吏受北面之礼,号为“一字师”。
〔选自《唐摭言》〕
●●一提起“一字师”的故事,人们恐怕总会率先想到郑谷,他把齐己《早梅》诗句“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的“数”字改为“一”字,从而博得“诗改一字,界判人天”的美誉,文坛的这段佳话,从此也就代代流传,历久而不衰。
无独有偶,五代时期王定保的《唐摭言》中也辑录着一则“一字师”的轶事,是说唐朝大居守李相读春秋时,误读一字,被在一旁侍候的小吏发觉,李相不以小吏地位低下为意,虚心求教,终“命小吏受北面之礼”,拜为“一字师”。
两则遗闻轶事,虽则都冠以“一字师”之名,但细细读来,二者内容有异,命意自有高下不同。从情节来看,一则是吟诗炼字,一则是读文正音;从人物关系看,一则是诗友之间的切磋、砥砺,一则却是太守与小吏的探讨和研读;从结果上看,虽然郑谷和小吏都因“一字之改”和“一音之正”而成为“一字师”,但僧人齐己服膺的毕竟是“才华横溢”的诗友,而李相拜服的却是仅仅指正一字读音的小吏。由此可见,前者歌颂的是“师”,只不过给后人留下一桩“一字之改、境界全出”的文坛“韵事”,而后者则盛誉了“徒”,将太守李相的那种不计尊卑,具有敬才雅量的风范勾画得了然分明。两相比照,立意的高下,不言自明。
有趣的是,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中也记载了一个“勘正读音”的“一字师”的故事,照录如下:
杨诚斋(杨万里)在馆中,与同舍谈及晋于宝,一吏进曰:“乃干宝,非于也。”问何以知之,吏取韵书以呈,干字下注曰:“晋有干宝。”诚斋大喜,曰:“汝乃吾一字之师。”
两则故事的情节、人物关系和最后的结果,几乎毫无二致,所不同的只是小吏的性格。宋朝的小吏性情直率,他听到误读,马上进言,并且“取韵书以呈”,何其主动。唐朝的小吏则谨慎稳重,他听到太守误读,只“有不怿(yi喜悦)之色”,在太守的追问下,他又以自责掩饰,直至最后方“委曲言之”。“委曲”,即委婉。这显得何其被动。但恰恰是小吏的被动,有力地衬托了太守的主动,当他发现小吏的不怿不色,他一问再问,面对小吏的顾虑,他坦率地说:“吾未之师也,自检释文而读,必误在我,非在尔也。”为了求知,他竟不怕在下属面前暴露自学成才的秘密。最后又亲自“以释文示之”。这一问,一说,一示,生动、鲜明地展示太守性格的坦诚、态度的谦逊和求知的热切。和宋朝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诗人杨万里的形象比较,王定保笔下的大居守李相的形象显得丰满得多了。
由此可见,《切磋》一文,无论在构思立意上,还是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均不同凡俗,它不仅可雄居于所有“一字师”故事之首,而且在古代笔记小说的佳作中,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李相的那种谦逊求实、不计尊卑的风范,的确是难能可贵的,这种高风亮节,曾经给世人以教益,而今天我们重读此文,仍会给人们以有益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