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郊
·尤袤·
郊寓居汉上,〔与姑婢通。其婢端丽,善音律。姑贫,〕(据《云溪友议》校补)鬻婢于连帅,给钱四十一万,宠眄弥深。郊思慕无已。
其婢因寒食来从事家,值郊立于柳阴,马上涟泣,誓若山河。崔生赠之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或有嫉郊者,写诗于座。公睹诗,令召崔生,左右莫之测也。及见郊,握手曰:“‘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便是公作耶?”遂命婢同归。至于帏幌奁匣,悉为增饰之。
〔选自《全唐诗话》〕
●●“侯门一入深似海”,是世代传诵的唐诗名句;诗作者崔郊是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秀才,今系其名下而传世的诗作仅此一首。此诗的广泛流传又得力于它的写作背景——一段曲折跌宕的爱情故事,按唐宋人的习惯就称为诗的“本事”。
故事的第一段先交待了事情的背景和人物之间的关系。秀才崔郊寄居在他姑姑家里(汉上是地名,唐置汉州),与姑姑家的婢女相互爱慕,暗约终身。不料横生波折,姑姑因贫寒只好将这个婢女卖给了观察使(唐时称观察使为连帅,也泛指地方长官;据《云溪友议》此人为显贵于頔)。这位连帅为得到这位端庄秀丽又善解音律的少女,不惜重金,“给钱四十一万”,买到手后宠爱倍至,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崔郊的感情却受到沉重的打击,他是一介寒士,无权无势,自然不抱幻想;但又“不思量,自难忘,”绝望而又“思慕无已,”这倍加痛苦。“连帅”和崔郊一得一失,相互衬托,一喜一悲,相为因果。
后来,事情又有了发展。一次寒食节,婢女和崔郊邂逅于途。婢女虽然被卖给了显宦,身不由己,心中却仍然保留着对崔郊的一片纯真的爱情。她在马上垂泪不止,向崔郊发下山盟海誓,表达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涟泣”是垂泪貌,语出《诗经·卫风·氓》“不见复关,泣涕涟涟”。)崔郊尽管对这位姑娘“思慕不已”,但看待这件事件的态度却现实得多,也理智得多,他的赠诗中用“绿珠垂泪滴罗巾”表示对婢女处境和态度的同情与理解,既是用典,又切合眼前的情况。绿珠是西晋石崇的宠妾,“美而艳,善吹笛”,赵王伦专权,其爪牙孙秀倚势向石崇指名索要,遭石崇拒绝。后报复石崇,收其下狱,绿珠也坠楼而亡。用典恰合婢女的不幸遭遇。崔郊认为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侯门一入深似海”,破镜重圆是不可能的,“从此萧郎是路人”,写出了自己的绝望心态。(“萧郎”,诗词中惯用于指称少女爱恋的男子,这里是崔郊自谓。)诗人突破了个人不幸的圈子,概括了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公子王侯为一己之欢,随心所欲离散鸳鸯,弱女子在爱情上不能自主,随人摆布,至遭劫夺,痛苦非常。
事情至此非但没有了结,反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嫉恨崔生的人将这首诗抄写下来,当作“匿名信”,“捅”到那位“连帅”眼前,意欲借刀杀人,手段卑鄙恶毒得无以复加。对已遭受命运的沉重打击的崔郊来说,这真叫祸不单行,雪上加霜。这回,不单是婢女的命运掌握在“连帅”于頔手里,连崔生的命运也一并掌握在他手里了。果然,“公睹诗”便马上命令把崔郊叫来。左右都莫测高深。可以想见,嫉恨崔生的人暗中得意,等着看热闹;同情崔生的人不觉为他捏了两把汗;读者当然更不知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事情的结局揭晓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于頔对崔郊并不嗔怒,而且十分热情和蔼,握手谈诗,很是爱才;不但成全了崔郊这对恋人,还因他们贫寒而有所馈赠。这样的结局对崔生二人不啻喜从天降,同情他们的遭遇,为崔生担心的人心中释然,嫉恨崔生的人却弄巧而成拙,反而帮了崔生的忙,真是始料不及,此时又不知作何感想。
这一则故事虽不足二百字。人物却写了好几个,互相间的关系微妙复杂,事情的头绪也很多,然而作者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却举重若轻,“烦能不乱”,而且还能写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