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播
·尤 袤·
播以朗中典蕲州,有李生携诗谒之,播曰:“此吾未第时行卷也。”李曰:“顷于京师书肆百钱得此,游江淮间二十余年。欲幸见惠。”播遂与之,因问何往,曰:“江陵谒表丈卢尚书。”播曰:“公又错也,卢是某亲表丈。”李渐悚失次,进曰:“诚若郎中之言,与荆南表丈一时乞取。”再拜而出。
〔选自《全唐诗话》〕
●●唐朝士子为了求得科举上的成功或仕途上的出路,盛行“行卷”之风,以诗文进谒名公贵人,求得赏识,以谋取政治上的荐引或经济上的资助。这篇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南郭先生式的人物,有投机之心,无诗文之才,弄虚作假,招摇撞骗,结果“撞在枪口上”,弄得尴尬无地,狼狈而逃,读来令人解颐。
小说很短,不足110字,情节单一,但矛盾冲突剧烈,两起波澜,极富有戏剧性。第一次波澜先交待李播以郎中官职统辖蕲州(今湖北蕲春县南),作为一州官长,正是士子投递行卷的对象。《唐音癸签》中谈到:“唐士子应举,多遍谒藩镇州郡丐脂润,至受厌簿不辞,……至所干投行卷,半属谄辞,概出赝剿。”可知当时投献的行卷,赝剿(抄)者不在寡数。而这篇小说中李生所携的诗稿,却恰是郎中李播未第时的行卷,并且被李播当面脱口说出,构成矛盾的猛然爆发,情势陡然紧张,场面甚为尴尬。按说这位李生应该羞惭满面,无地自容了。不想他略不慌忙,仍能致词应对,说:“倾于京师书肆百钱得此,游江淮间二十余年,欲幸见惠。”真人面前难说假话,索性坦白承认此诗乃不久前在京师书肆间用百文钱买来的,“欲幸见惠”,显出对该诗极为欣赏喜爱,希望能赐还给他,实际上是顺风使舵,进阿谀讨好之辞,恭维主人诗才;抑且此诗乃百钱得来,也不忍便弃。由此可见,李生在干谒大人方面是久历风雨,猝遇意外,尚能把持,其语“游江淮间二十余年”,也证明其磨练非短。但这句话与前后话无逻辑联系,略显语无伦次,当是烧香拜错菩萨之故。至此,一场风波似已过去,李播还给他书稿,接下和他叙谈,问其何往。这位仁兄顺口接上:“江陵谒表丈卢尚书。”举出官亲来壮门面,想冀此得到李郎中的看重和款待。却不料巧之又巧,这句话又碰到石头上翻了车。李播说:“公又错也,卢是某亲表丈。”两次弄虚,两次碰上真人,波澜再度掀起。这一回,李生脸皮再厚,也不由“渐悚失次”,慌忙中胡乱应对:“诚如郎中之言,与荆南表丈一时乞取。”刚才要别人以诗“见惠”,这一回又要“乞取”别人的表丈,昏头昏脑,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了,造成强烈的喜剧效果。
小说描写的李生这位以诗行骗的末行文人很为传神。其入谒、应对、强作镇静、顺口扯谎、惶悚失态,甚至脸孔的一红一白,都使人恍若能见,足见作者手笔之高。然而作者叙写的手法却相当简单:作者只是站在客观的角度描写,不置只词,而褒贬自现;另外,情节的推进,主要靠对话进行,依靠对话组织矛盾冲突,掀起波澜。人物的情态,在冲突中被揭示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尺幅卷波澜,像一幅精美的图画,令人观之不足。全文的语言也极为精粹,犹如千锤百炼,杂质全无,表现力极强。例如文末“再拜而走”,虽只四字,李生的昏乱之态、惭沮之心、狼狈之状,宛在眼前。而此许神态,只因此四字放在文中,便顿然生起;抽出来看,又平谈无奇,由此可见作者语言运用的奇妙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