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夫
·洪迈·
绍兴初,韩叔夏以监察御史宣谕湖南归。有旨令诣都堂白宰相。时朝廷草创,官府仪范尚疏略。两浙副漕徐大夫者,素以简倨称,先在客次,眂韩绿袍居下座,殊不顾省。久之,乃问曰:“君从甚处至此?”韩曰:“湖外来。”徐曰:“今日差遣不易得,纵见得庙堂,亦何所济!”少焉朝退,省吏从庑下过,徐见之拱而揖曰:“前自指挥某事已,即奉所戒。”吏方愧谢,望见韩,惊而去。徐固不悟,继复一人至,其语如前,俄亦趋避。而丞相下马,直省官抗声言请察院。徐大骇急起欲谢过,燎炉在前,袖拂汤缾仆,冲灰蔽室,而不暇致一语。是日韩除右司谏,即具所见奏劾之,以为身任使者,媚事胥徒,遂放罢。后数年,起知婺州。时刘立道大中为礼部尚书,旦夕且秉政。其父不乐在临安,来摄法曹于婺。因白事迟缓,徐责之曰:“老耄如此,胡不归!”刘曰:“儿子不见容,所以在此。”徐瞠之曰:“贤郎为谁?”曰:“大中也。”遽易嗔为笑曰:“君精采逼人,虽老而健,法掾非所处;教官虚席,勉为诸生临之。”即以权州学教授。
[选自《夷坚志》]
●●这是一篇讽刺小说。它通过徐大夫待人接物中的几件小事,寥寥数笔,简约传神地为封建官僚勾勒了一幅漫画像,于中亦可见那个社会的炎凉世态。
小说对人物性格的刻画,颇为生动、逼真。方法之一是采用性格化的语言,通过个性特征极强的对话,让人闻其声知其人,将人物典型性格活脱脱地描绘出来。徐大夫先是担任两浙转运副使,官职可观。有一次,他在政事堂候客室里见韩叔夏(韩璜)“绿袍居下座”,徐并不认识他,便冷淡问道:“君从甚处至此?”韩回答之后,徐曰:“今日差遣不易得,纵见得庙堂,亦何所济!”(差遣,即派差、派官。庙堂,即指宰相。)徐大夫误以为韩璜是到政事堂来求丞相安排工作的,便想用三两句话敷衍一下,打发他走人。那居高临下的口气似乎比丞相还威风。这是在他用不着的人,地位似乎比他低的人面前。当过不了一会,皇帝退朝,中书省或尚书省一级的办事人员,从走廊经过,徐大夫却赶忙跑过去,拱手揖曰:“前自指挥某事已,即奉所戒。”意思是说,上次您亲自布置、安排的那件事已经顺利完成,我完全都是按您的教诲去办的。转运副使对一个机关办事人员说这类肉麻的奉承话,连受奉承的人都感到吃惊、愧不敢当,有的人干脆立刻躲开。徐大夫那种趋炎附势的性格,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嘴脸,不是被活画出来了吗?几年之后,徐大夫出任婺州知府,他的一个下级,主管司法的法曹参军,因为年老,呈报公务时说话慢了些,徐不耐烦地厉声责备他:“老耄如此,胡不归!”俨然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对方回答说,儿子刘大中不见容,所以在此。徐大夫一听说他是礼部尚书的父亲,立刻换了一副腔调,说:“君精采逼人,虽老而健,法掾非所处;教官虚席,勉为诸生一临之。”意即您虽然年事已高,看上去依然那么硬朗,尤其是您那双眼睛,更是精采逼人。当一个辅佐我管法律的官,那太委屈您了。现在州学教授正好找不着合适的人选,那就麻烦您去掌管教育吧。徐大夫瞬息之间两副腔调,前倨后恭,转换自如,一副变色龙的嘴脸,也就跃然纸上了。
在对人物的刻画中,动作和神态的描写,也起着重要作用。在这篇小说里,动作、神态往往是伴随语言出现的,它们或为语言的前奏,或为语言的尾声,起着强化语言效果的作用。作者写道,徐大夫“素以简倨称”,以简慢倨傲出名。“先在客次,眂韩绿袍下座,殊不省顾。”对座在下位,穿绿袍的官员,视而不见,傲慢无礼。当“省吏从庑下过,徐见之,拱而揖”。对于他需要拉关系,又有点小权势的人,态度谦卑,作揖打拱,令人趋避,真像演戏一样。不过,有时他演得并不成功。”丞相下马,直省官(值班官员)抗声(高声)言请察院。”听到请监察御史韩璜的传唤声,意识到刚才怠慢了韩,“徐大骇,急起欲谢过,燎炉在前,袖拂汤缾仆,冲灰蔽室,而不暇致一语。”惊慌之余,前趋谢罪,急忙之间衣袖带倒火炉上水罐,弄得炉灰冲满屋,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是一种近似小丑似的表演,作者以揶揄的笔墨入木三分地勾画了无耻小人的灵魂。
小说结尾处,还有一种“变脸术”的描写,也很能代表阿谀奉承者的特点,徐大夫对军曹不满,对他“责之”、“瞠之”,吹胡子瞪眼地责备老人,简直到了驱逐开除的边缘。忽然间,对方说礼部尚书是他的儿子,这一下子可非同小可,徐大夫“遽易嗔为笑”。迅速地把长脸揉成圆脸,从眼睛里挤出笑容,堆在脸上,身体各部位的形体动作恐怕也有相应的改变。总之是一副胁肩谄笑,拍马奉迎的模样。凡此种种容色、姿态、动作同语言、对话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中国封建时期的“变色龙”,具有很强的讽刺和揭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