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戒
·沈起凤·
虞山迂叟庄某,年六十余,始举一雄。甫周岁,继室耿氏爱若拱璧。偶邻女招赴白衣会,捉其子付庄抱之,再四谆嘱,登舆而去。庄抱儿竟入书室,读《秦汉纪略》。至始皇焚书处,辄拍案而怒曰:“拙哉祖龙!尔欲尽愚黔首,琅玡记德碑教谁识也?”儿惊,大哭,庄置不闻。继读至博浪沙椎击处,又拍案怒曰:“惜哉!天不绝秦,副车仅中。否则鲍鱼遗臭,何俟三十六年后哉?”儿又大哭,庄仍读如故。至沛公入关,鸿门掷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曰:“此时纵却,后将奈何?不识亚父计,老重瞳当抉去矣。”儿哭不可止。后更读至烹翁鼎上,分我杯羹,庄益怒气填胸,翻案而起曰:“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未息,视怀中儿面青气塞,不复作啼声矣。妇适归,见之,惊欲死。庄犹摩拳擦掌,怒目视书曰:“断蛇剑何在?吾当取赤帝子斩却也。”妇唾之,急抱儿眠榻上。延医治之,不救。妇痛儿之死,搜括架上书,尽投爨下。庄怒,自此与妇别室居,而迂叟子嗣遂绝。
铎曰:“逞一时之忿,斩百世之祧,气顾可妄动哉?然英雄按剑,叱咤风云;名士挥毫,动摇五岳。勿以迂叟为鉴,而竟作无气男子也。”
[选自《谐铎》]
●●读《气戒》,始信大千世界果然无奇不有。
凡读书,读至精妙处,击节赞叹者有之;读至伤心处,涕泪沾襟者亦有之。依文艺心理学的理论,这是富有艺术魅力的作品所具有的感染效应发生了作用,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作品所设置的境界中,染上了作品的情绪、色调。但是,如小说中庄某那样,读《秦汉纪略》竟至身心全然入境,而置怀中婴儿生死于不顾者,堪称痴迷至迂第一人。
对于他的“迂”,小说采取的是抓住特征反复描写的手法。
比如写他读至始皇焚书处,是怒;“儿惊、大哭”,若不闻。读至博浪沙椎击处,又怒;听任儿哭,“仍读如故”。读至沛公入关,鸿门掷斗,更怒;继置儿哭于不顾。读至“烹翁鼎上,分我杯羹”,益怒;眼见“怀中儿面青气塞,不复作啼声矣”,“犹摩拳擦掌,怒目视书”。至此,他的“迂”,可谓登峰造极了。
当然,反复描写并不意味着单调地、简单地重复。应该有变化、有发展、有深入,使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得到反复强调;而在不同的情况下,又有或大或小的差异。这样才能吸引读者饶有兴味地读下去,更关心人物的命运,细揣摩作品的内蕴。例如小说写庄某一怒,是怒始皇的“拙”,竟不明白天下书尽,百姓皆愚,那谁还能看得懂琅玡山上颂扬他丰功伟业的碑文呢?二怒,则是惋惜张良所遣之力士的一椎,未能击中始皇的座车,否则,何至于三十六年后才死于巡视途中。三怒,又是责怪项羽,怪他不该在鸿门宴上不用亚父范增的计谋,致使刘邦得以脱身,终成后患。四怒,已是义愤,怨刘邦眼瞅着敌方将要烹煮自己的父亲,还竟然说出“分我杯羹”的话来,全无一点父子之情。这里,由于怒的内容各不相同,就使得人物的性格不仅鲜明,而且丰富;使得读者不但见其性格,而且见其情志。
作品不仅写庄某时颇有层次,写其妻、子时也取逐层渲染之法。如写其子,由“惊”至“大哭”,再至“哭不可止”,直到“面青气塞,不复作啼声矣。”小儿受惊吓至死的全过程勾画得何等精细。再如写其妻:初见儿状,“惊欲死”。此为人之常情。继“唾之”,是生庄某的气。“唾之”,是妇人泄愤的一种表达方式。最后,“搜括架上书,尽投爨下”,更是她痛儿死,恨庄迂,却已无补于事,而迁怒于书的独特表现。
还需指出,《气戒》的语言也是极精妙的。譬如,写他三怒是“拍案起立”;四怒是“翻案而起”。“拍”与“翻”仅一字之差,而庄某火气愈来愈大,乃至“怒气填胸”的暴怒之状已全然画出。
《气戒》选自沈起凤的笔记体小说集《谐铎》。铎,本指金口木舌之铃。上古传布政令时,用以警众的工具。小说集取名为《谐铎》,含有“寓庄于谐,借以劝惩”的意思。所以,集中的小说模仿《史记》和《聊斋》的体例,于每篇之后,都有“铎曰”。虽只一两句,但其写作意图与劝诫之论尽在其中。
这篇小说亦不例外。在“铎曰”句中,既给庄某之“迂”以批评,又劝人们不可因噎废食而致全无血气、脾性。我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