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面鬼
·沈起凤·
吾师张楚门先生设帐洞庭东山时,严爱亭、钱湘舲俱未入词馆,同堂受业。一夕,谈文灯下,疏棂中有鬼探首而入。初犹面如箕,继则如复釜,后更大如车轴。眉如帚,眼如铃,两颧高厚,堆积俗尘五斗。师睨微笑,取所著《桔膜编》示之曰:“汝识得此字否?”鬼不语。师曰:“既不识字,何必装此大面孔对人!”继又出两指弹其面,响如败革。因大笑曰:“脸皮如许厚,无怪汝不省事也。”鬼大惭,顿小如豆。师顾弟子曰:“吾谓他长装此大样子,却是一无面目人,来此鬼混。”取佩刀砍之,铮然堕地,拾视之,一枚小钱也。
〔选自《谐铎》〕
●●这是一则讽刺性的寓言小说。“吾师”云云,似乎实有其事,其实为作者的假托之词,暗中寓有故事中的鬼怪在人间也存在的含意。说的是“鬼”,指的是人。
所谓“老面”,顾名思义,即不知羞耻、老面皮之谓也。你看这个老面鬼在读书人灯下谈文兴浓之时,愣从窗棂中钻进脑袋来,硬要占上一席之地,鬼混其间。而且那副嘴脸还不断自我膨胀:起初簸箕那么大,接着象只倒扣的黑锅,后来更加大,就如车轴一般,俨然成为庞然大物。再加上条帚一般的眉毛,铃铎一般的眼睛,高大宽厚的颧骨,堆积着五斗厚的世俗尘土,好不可憎!老面鬼在搞这一套把戏时,是很自鸣得意的,以为凭着这副“尊容”能把人唬着,听其所为。殊不知读书人不吃这一套,不看重外表,而要看看肚里的货色。当考考它识不识得字时,这个“老面鬼”就哑口无言,“傻眼”了。原来它腹中空空,只会装模作样。不识一字、没有本事的鬼,为什么会装出大面孔来对人呢?再弹弹它的面皮,发出破旧皮革一般的响声。原来是因为面皮厚,也就不知羞耻,不懂事。道破这一层,“老面鬼”虽然惯会装腔作势,此时却无地自容,顿时小如豆粒,“大面孔”变成了“无面目”。——被人看清了真相,无法再诈骗、唬人,即使原先脸皮再厚,又怎么能见人呢 ?
读到这儿,读者会不由得联想起世上那些有着偌大面孔(各种唬人的“招牌”)、神气活现的人,一旦揭穿他们毫无本事的真相,他们的脸皮虽然也如“破革”一般厚,也将会无法见人。
但是这则小说的讽刺意味并未仅止于此。它的点睛之笔在末一句:“取佩刀砍之,铮然堕地,拾视之,一枚小钱也。”为什么毫无本事却敢厚着脸皮、装模作样?原来不过凭着手中的一点钱。有钱,就可以假充斯文,就可以四处露脸,甚至装出大面孔唬人,这是某些有钱人的逻辑。然而在真正的知书识理的读书人面前却摆不出谱来,最终要原形毕露,贻笑大方。结尾这一句对腹中空空、却装成“大面孔”的有钱人进行了无情的讽刺,真让人痛快、解气!
这篇小说在写法上也颇具特点。虽然文字不多,却不惜笔墨对“老面鬼”的脸面的变化作了生动的描写。《老面鬼》,又题为《大面孔》。这张由一枚小钱膨胀成的“大面孔”,是恶鬼的主要特征,所以要写得具体、细致。其他则略而不提。这样就突出了“这一个”恶鬼的个性。
其次,文中张先生说的四句话,是一层深一层地剥开“老面鬼”的虚弱本质,也是一层进一层地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在这情节的推动中,又使张先生作为正直明理的知识分子的正面形象,和“老面鬼”作为不识字的有钱人的反面形象,逐渐完成。
最 令人叫绝的是,小说在结尾处才点明这个“老面鬼”,是“一枚小钱”。讽刺极为辛辣,痛快淋漓,且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