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儒用墨涂鬼脸
·纪昀·
刘香畹言:有老儒宿于亲眷家。俄,主人之婿至,无赖子也。彼此气味不相入,皆不愿同住一屋。乃移老儒于别室。其婿睨之而笑,莫喻其故也。室亦雅洁,笔砚书籍皆具。老儒于灯下写书寄家。忽一女子立灯下,色不甚丽,而风致颇娴雅。老儒知其为鬼,然殊不畏。举手指灯,曰:“既来此,不可闲立,可剪烛。”女子遽灭其灯,逼而对立。老儒怒,急以手摩砚上墨渖,掴其面而涂之,曰:“以此为识,明日寻汝尸,锉而焚之。”鬼呀然一声去。次日,以告主人。主人曰:“原有婢死于此室,每夜出扰人,故惟白昼与客坐,夜无人宿。昨无地安置君,揣君耆德硕学,鬼必不出,不虞其仍现形也。”乃悟其婿窃笑之故。此鬼多于月下行院中。后,家人或有偶遇者,即掩面急趋。他日留心伺之,面上仍墨污狼藉。
[选自《阅微草堂笔记》]
●●这篇小说没有作者直接站出来发的议论,但是通过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以及其它一些叙述的文字,小说的主题思想还是表现得十分鲜明的。过去人们心理上怕鬼,其实并不知道鬼的底细,只是人人觉得鬼可怕,因此鬼就变成吓人的东西了,所以一遇到鬼就害怕。小说的主题思想告诉读者:如果人在鬼的面前表现出不怕,鬼就无可奈何,最后就变成鬼怕人了。
清人王夫之说过:“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他强调的是主题的重要,把它比作带兵的统帅,一切以它为中心,服从它的号令安排,关于这一点我国古人的论述非常丰富,都能说明作品的全部材料、结构安排、遣辞造句、全部艺术手法都是要很好地为表现主题服务的。
这篇小说正像王夫之所说的那样,它的主题就像统帅,统御着作品的全部内容和形式。老儒用墨涂鬼脸的故事情节是为表现主题服务的,老儒这个人物形象是为表现主题服务的,小说的结构、语言和一切艺术手法都是鲜明形象地表现鬼是并不可怕的.只要人思想上首先不怕鬼,鬼就无可奈何,鬼就怕人这个主题思想的。这就是这篇小说鲜明的艺术特色,具体表现如下:
1.从故事情节的矛盾冲突中形象地、生动地表现主题。这篇小说的主要矛盾冲突就是老儒和鬼的较量,前后共两个回合,以鬼向老儒挑衅开始,以鬼的呀然而去告终。第一回合开始虽然这时的鬼是以风致娴雅的女子形象出现,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丑恶状态,但是由于人们长期积淀的怕鬼心理,一般人在这时就害怕了,也就是人鬼一遭遇,一般人就害怕、就输了。那鬼倒底有多大魔法,因为并未进行真正的较量,所以也就无从知道。这一般人的输是心理上的输、思想上的输,正因为此,一开始鬼也未露出狰狞面貌。但是老儒不一样,他明知女子是鬼,“然殊不畏”,一点也不害怕。老儒的与众不同首先是心理上思想上的“不怕鬼”,这是老儒与鬼较量的基础,在这基础上就有了下面的语言行动“举手指灯,曰:‘既来此,不可闲立,可剪烛。’”这些不但表现了不害怕,且表现了幽默的轻蔑态度。由于以前人们害怕惯了,在鬼的心理上总认为人是怕鬼的,现在老儒的作为是对鬼心理上的反击和挑战。第一回合,人鬼较量,鬼要老儒怕,老儒不怕且反击,虽然胜负未分,但矛盾在激化、在升级中。第二回合,“女子遽灭其灯,逼而对立”。这是对老儒的威吓。你让我剪烛,我把你灯灭了,且对面逼立,真是针锋相对!灭灯、逼立,两个动作,虽未说话,但给人的感觉就是警告,如再不退缩,似乎将要施以惩罚。如果倘有人在第一回合尚未被吓倒,那末在这一步威吓前就可能被吓坏了,其实这时尚属心理战。老儒心理上不怕,所以他的反应是随着升级:“老儒怒,……锉而焚之”,在老儒实实在在的警告面前,鬼终于并未表现出任何法术,反而“呀然一声去”吓得跑了。人鬼较量是小说情节的核心部分,这对主题形象生动的体现是非常清楚的了。
2.以房主人的话烘托主题。“主人曰:‘……’乃悟其婿窃笑之故。”这段文字是前面分析中一再提到的一般人心理上怕鬼的说明,所以此室“夜无人宿”,是对老儒的衬托,从另一面表现主题。也是对前面“其婿睨之而笑”悬念的释疑。
3.用结尾强化主题。“此鬼多于月下行院中……面上仍墨污狼藉”,“即掩面急趋”表明人不怕以后,鬼就怕人了。“面上仍墨污狼藉”是老儒与鬼较量的实证,也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
4.设悬念多方衬托主题。“其婿睨之而笑,莫喻其故也”这是悬念。“笑”是幸灾乐祸,眼看老儒要遇鬼受灾,此无赖子满足地笑了。但却从这反映出人们一般的怕鬼状态,衬托表现了主题。
小说用事实揭示了鬼的奥秘,其不怕鬼的思想是可贵的,有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