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离
·蒲松龄·
陕西某公,任盐铁,家累不从。值姜瓖瓖变,故里陷为盗薮,音信隔绝。后乱平,遣人探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会以复命入都,有老班役丧偶,贫不能娶,公赉数金使买妇。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遂携金就择之。自分金少,不敢问少艾。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归。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役焉?”惊问所知,曰:“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役大骇,急告公。公认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偿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谋媪。见一妇年三十余,风范超脱,因赎之。既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役耶?”又惊问之,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班役愈骇,导见公,公视之,真其夫人。又悲失声。一日而母妻重聚,喜极。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
[选自《聊斋志异》]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巧合法是艺术表现的重要方法。《乱离》的兴味在巧合中来。
陕西某公,担任盐官,赴任时,因独身带仆前往,将母与妻留在故乡。赶上姜瓖叛乱,家乡沦陷,母妻失散,音讯全无。乱平后,遣从人回故乡探访,也无消息。某公秩满回京城复命,怜老班役丧偶,给点钱让他去买个妻子。老役上街,在人市上买个老妪,带回来,竟是某公离散的母亲。第二次上街买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恰好又是主人的妻子。真是巧而又巧了。
这种用巧合构思故事的方法,从理论上而言,有其根据。因为世界上的事情,错综复杂,变化无常,既有必然性,又有偶然性,必然性寓于偶然性之中,这个偶然性便是误会、巧合了。从文艺实践而言,一般总以巧取胜。
巧是巧,但《乱离》的巧并不失真。因为姜瓖造反后,某公的家乡“百里绝烟”。其母与妻自然不能在故乡呆下去了。当时,军队虏获妇女,凯旋后,拿到人市上,插标叫卖,就这样某公的母与妻就有可能被大兵从其家乡虏到京师。这便是偶然中的必然了。从某公而言,自己母妻失丧,看见老班役妻死,让他去买个女人。而从老班役来说,头次金少,只够买老妪的,就可能买到某公的母亲。某公感激班役使其母子重聚,添点钱,让老班役再去买。这次金多了些,就要选年轻一点的女人,这就有可能买到某公的妻子了。所以,这些又都是巧合得以存在的条件。巧得要合情合理,要符合生活的逻辑,才有真实性。《乱离》虽巧,又扣紧当时的现实和人物的心态,故巧而不诬。
过分的“巧”,往往也会显得虚假,破坏艺术的真实境界。蒲松龄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于是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写道:“此必公有大德,故鬼神为之感应。”他将两次买妻的巧合,归之于神明暗助。用迷信的烟雾,来弥缝巧合的裂纹,在过去,这未尝不是一种高招。起码它将现实中说不明白的问题,归之神的幻境,使人在心理上获得慰藉,消除疑惑,取得心理的真实感。
这篇小说读后并不是探询是不是这么巧的问题,而是感叹乱离的惨,再现了现实生活的混乱。一个官员的家庭在当时都如此四分五裂,那么一般百姓呢?这使读者不禁深思!这正是小说最有价值的因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