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客
·蒲松龄·
长清某,贩布为业,客于泰安。闻有术人工星命之学,诣问休咎。术人推之曰:“运数大恶,可速归。”某惧,囊资北下。途中遇一短衣人,似是隶胥。渐渍与语,遂相知悦。屡市餐饮,呼与共啜。短衣人甚德之,某问所营干,答曰:“将适长清,有所勾致。”问为何人,短衣人出牒,示命自审。第一即己姓名。骇曰:“何事见勾?”短衣人曰:“我乃蒿里人,东四司隶役。想子寿数尽矣。”某出涕求救。鬼曰:“不能。然牒上名多,拘臬尚需时日,子速归,处置后事,我最后相招,此即所以报交好耳。”无何,至河际,断绝桥梁,行人艰涉。鬼曰:“子行死矣,一文亦将不去。请即建桥,利行人,虽颇烦费,然于子未必无小益。”某然之,归,告妻子作周身具。克日鸠工建桥。久之,鬼竟不至。心窃疑之。一日,鬼忽来曰:“我已以建桥事上报城隍,转达冥司矣。谓此一节可延寿命。令牒名已除,敬以报命。”某喜感谢。后再至泰山,不忘鬼德,敬赍楮帛,呼名酬奠。既出,见短衣人匆遽而来曰:“子几祸我。适司君方莅事,幸不闻之。不然,奈何?”送之数武,曰:“后勿复来,倘有事北往,自当迂道过访。”遂别而去。
〔选自《聊斋志异》〕
●●《布客》的艺术特点就是以曲折的故事取胜。
优美的故事一般要有起承转合。《布客》的故事也是如此,它以人的生死为线索,展开情节。人的命运,最尖锐的问题是生死问题,也是最能打动人的地方。作者抓住生死这条线,逐层揭示,自然具有吸引力。
长清布客,在泰安找看相算命的问吉凶,得个“运数大恶”的结论,即有生命之忧,这一下就形成了紧张的气氛,制造了悬念:他好好的,怎么会死?客居外地,死了连家人都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呢?布客忧惧,读者也担心。这个“起”,就起得突兀,如平地惊雷,令人心颤栗。因将死,故赶紧归家。引出同短衣人的交往。这个开头就为“承”又伏下一脉。
《布客》的“承”很轻松、自如。布客北下,途遇短衣人,“似是隶胥”,“渐渍与语,遂相知悦。“道路之上,碰见同行者,这是极寻常的事情,故这个“承”就非常生活化,没有任何斧凿的痕迹。由于布客将死,又烦又闷,在路>上就需要与人交谈,来排心头的苦闷 。与短衣人交谈,又是符合人物的特定情境的。交谈而相“知悦”,自然请人吃饭,这也符合生活的逻辑。然而在这轻轻淡淡的叙述中,作者巧妙地端出了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布客请短衣人吃喝,短衣人自然很感谢。两人发生了友谊。布客问他出外有何“营干”,答曰:“将适长适,有所勾致。”布客问他去勾捕何人。因两人有交谊,故短衣人拿出勾牒,让布客自看。布客看见勾牒上第一名便是自己,惊骇地问:“何事见勾?”短衣人才露出身份:自己是阴间的勾魂隶役,因布客寿数已尽,阴司便要勾捕他了。
至此,故事已有惊心动魄的效果了。
承,有两个作用:一要承开头。二要发展情节。从承开头而言,已很自然;从发展情节而言,波澜陡起,动人心魄。因遇到的是阴间的勾魂隶役,呼应了上面星相家之预言,更重要的是把生死矛盾线明朗化,形成故事的第一个高峰。这也是故事的第一个发展点;布客求救,鬼使不能,但提出牒上的名姓不少,勾拘需要时日,看在沿途的交情上,将布客这第一个该勾拘的人换为最后一名,只能在前后次序上变动一下,以报知交。这是第二个发展点。在故事的紧张节奏里稍作回旋。第三个发展点是来到河畔,见桥梁断绝,鬼役劝布客出资修桥。其理由有二:钱再多,死了也带不走,多等于不多,有等于无,何不做点好事。另外,做了好事,未必没有小益处。布客答应,归家后一面让妻子治备丧葬用品,一面出资修桥。这个发展点在“死”的问题已定了。从承来说,非常自然,又非常奇巧。奇巧不失自然,自然又不呆板,天衣无缝,巧夺天工。
“转”是故事的核心环节。一般而言,转要自然。不能强转,强硬的“转”,就不真实;“转”不过去,也是失败。《布客》的“转”很巧妙。前边的承起和承都是实写,而“转”,作者让他空灵。即不写鬼使如何活动,而写布客准备死,久之,“鬼竟不至”。一天,鬼使忽来,说他将布客建桥之事转报阴司,阴司认为有此一节,可延寿纪。故牒名已除。布客于“死”中得“生”。鬼役与布客有交情,自然为之奔走。这个“转”,故是自然的。死中得生,这又是“合”。这个故事的“转”与“合”是重迭的。故干净利落。这也是整个故事的大高峰,气氛从忧转喜。
最后布客到泰山酬奠鬼德,几乎给鬼友找来麻烦,这又是“余波”。这么短的故事,能写好起承转合就不易了。还另写余波,如强龙摆尾在大高峰后再起小高峰,非蒲松龄这样的讲故事的高手,一般人是实难达此境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