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愁霖赋
迎朔风而爰迈兮,雨徽徽而逮行。悼朝阳之隐曜兮,怨北辰之潜精。车结辙以盘桓兮,马踯躅以悲鸣。攀扶桑而仰观兮,假九日于天皇。瞻沉云之泱漭兮,哀吾愿之不将。
曹植有不少笔饱墨酣、挥洒淋漓的铺叙宴游盛况,或抒写高情远志的昂奋洒脱之作。而此篇虽写于前期,却情感抑郁,笔致回环,显示出沉郁深宛的独特风格。这篇《愁霖赋》大约作于建安十八年春。建安十七年冬,曹操东征孙权,曹丕曹植随行。次年四月返回邺郡,途遇霖雨,行走不便。曹植此赋便作于此时。赋为残篇,不能见其全貌。但,仅就这十句而言,写风雨中行路,天地惨凄,道路泥泞,作者心生奇想等等,也可以从侧面看出曹氏父子挥师远伐、鞍马劳顿的征战生活,和作者形象描画、委婉抒情的精湛技巧。
赋的开篇,作者为我们描绘出一支人马迎风沐雨艰难行走的景象:“迎朔风而爰迈兮,雨微微而逮行。”芳春四月,本该是暖日融融,微风和煦,可这一天却是风雨惨凄。你看,寒凉的北风迎面吹来,绵绵的淫雨漫天飘洒,在这阴冷惨凄的天地间,在漫漫的荒凉古道上,一队疲惫的人马顶风冒雨,缓缓而行。这两句展示出一幅广阔的画面:风雨飘摇,天地苍茫,雨丝风片中,是一支曲折蜿蜒缓慢前移的队列。这是一幅迷蒙苍茫的风雨图。
描画出这样的整体境象之后,作者再分别写天色的沉阴和道路的泥泞。先这样写天空:“悼朝阳之隐曜兮,怨北辰之潜精。”清晨,应是天光破晓,旭日东升。可这一天,朝阳却隐没了光芒,不知躲向何处。春夜,应是星月争辉,夜空灿烂,可这个夜晚,明亮的北斗也潜藏了自己的光亮,隐没于一方。日星隐曜,天地昏黑,自然会使人平添烦恼,作者在两句之首冠以“悼”、“怨”二字,以情语领起、统摄,把自己的悲哀、怨悱之情,融入对天气的描写之中,表现得自然、浑融、又鲜明突出。天色阴惨,已令人心生悲怨,而道路的泥泞难行更令人触目生愁。下面作者描写行路的艰难:“车结辙以盘桓兮,马踯躅以悲鸣。”风雨连日,道路泥水纵横,车轮粘结,徘徊不进。战马也犹疑怯步,踯躅不前,发出萧萧的悲鸣。这两句写车写马,使人想见整个队伍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举步维艰的情景。特别是车的“结辙以盘恒”,马的“踯躅以悲鸣”,又像两个特写镜头,从漫长缓行的队伍中截取一段,把它推近、放大,使画面清晰,逼真,有声有色,让读者感受深微,如身临其境。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观察敏锐,善于选择提炼,善于以简洁凝炼的笔触,对复杂的事物、场面,作生动形象的描绘。
在把风雨泥泞的图景展示给读者之后,作者没有恣意铺染,而是突然地宕开笔势,又推出一幅明丽无比的“十日浴木”图。带着征战的疲惫,跋涉于风雨之中,这多么令人难耐;于是作者不禁想起了典籍中的美好神话,萌生了一个美好的想象:“攀扶桑而仰观兮,假九日于天皇”。在色调凝重沉闷苍茫的风雨跋涉的画面之后,作者忽然心扉洞开,神思远游。他想到攀援十日沐浴的扶桑树,去向皇天借来九个太阳,到那时,将天地明彻,风雨消歇,天地间一片灿烂辉煌,那景象该是何等的美好,何等的温馨!《山海东经》中有这样一段记载:“黑齿国有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一日居下。”作者借用这种神奇的传说,写自己的美好向往,我们好像看到,一瞬间红日临空,阴霾消尽,风雨无踪。作者想象丰富,思致活泼,笔调奇逸,造成平地起波澜的艺术效果。然而,这美丽的想象,如同沉阴中的一道电光,一闪即逝,作者很快地便从幻想中回到现实;又发出沉重的慨叹:瞻沉云之泱漭兮,哀吾愿之不将。”于昏暗阴冷中,他想到十日所浴的大木,不免要产生一种希翼。可是,现实中还是风雨凄凄,他不禁抬头看那天空,仍是浓云密布,泱漭无边。唉,这满天的风雨,何时才能消散?自己要借日天皇,幻想而已。不过是幻想之后,更感阴霾风雨的难耐,因而,心头的烦闷更加沉重了。漫漫长路何日尽?满天风雨几时休?在万般无奈中,他们只能艰难地走下去,而那心头的愁怨,也只能更加沉重,更加难忍了。至此,“愁霖” 的旨意已表达得十分深切。
这篇赋虽只有残存的十句,但也写得十分精彩。这主要是作者对生活体察深微,情感郁积于胸,所以他能意在笔先,以“愁”字统摄全篇,随着情感的抒发,景象事件自然地从笔底流出。正是“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王昌龄 《诗格》)本篇赋文不长,但境界辽远,景象苍茫,回荡着深厚舒缓的旋律,形成了浓郁的艺术氛围,而这些便形成了本篇鲜明的意境。“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朱承爵 《存余堂诗话》)有了这些形象化的情景交融的艺术描写,所以此赋“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 (樊志厚 《人间词话乙稿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