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 ·思亲为潘文则作

2023-09-02 可可诗词网-建安诗文 https://www.kekeshici.com

穆穆显妣,德音徽止。思齐先姑,志侔姜、姒。躬此劳瘁,鞠予小子。小子之生,遭世罔宁。烈考勤时,从之于征。奄遘不造,殷忧是婴。咨予靡及,退守祧祊。五服荒离,四国分争。祸难斯逼,救死于颈。嗟我怀归,弗克弗逞!圣善独劳,莫慰其情。春秋代逝,于兹九龄。缅彼行路,焉托予诚?予诚既否,委之于天。庶我刚妣,克保遐年。亹亹惟惧,心乎如悬。如何不吊,早世徂颠。于存弗养,于后弗临。遗愆在体,惨痛切心。形景尸立,魂爽飞沉。在昔蓼莪,哀有余音。我之此譬,忧其独深。胡宁视息,以济于今! 岩岩丛险,则不可摧。仰瞻归云,俯聆飘回。飞焉靡翼,超焉靡阶。思若流波,情似坻颓。诗之作矣,情以告哀。

这是王粲代潘文则所作的对其亡母表示哀悼之情的一首四言诗。潘文则的身份及生平事迹不详,根据《三国志·魏志·公孙瓒传》裴松之注推测,潘文则可能于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前后做过公孙瓒的僚属。至于他何时丧母,王粲何时代他作这首诗则无从考据。

全诗可分为三部分。

从开头至“退守祧祊”为第一部分,追忆先母的美德和她遭遇的不幸。前四句总写母亲的美德:行为举止娴美端庄,品德声誉远扬,能与古代贤妇人乃至大姜、大姒相媲美。“穆穆”,形容人仪表盛美,举止端庄。“德音”,德望、声誉。“徽”,美、好、善。“先姑”,古代贤妇人。“姜姒”:文王祖父大王之妃大姜与文王之妃大姒的合称。后十句介绍母亲所处时代的动荡不安和这种现实给家庭带来的不幸:父亲在征战中身亡,母亲被深深的悲痛忧伤所折磨。作者写这十句诗用意在于,在生活过程的叙述中选择两个有代表性的事件具体地体现潘母的美德。其一,为把儿子抚育成人,含辛茹苦,不辞劳累;其二,支持其夫勤勉创业,在他身亡之后于宗庙中设祭守丧,把满腔悲痛转化为深情的祭奠。这样,一个尽心竭力、尽责尽职,在艰难时世中支撑着生活的贤妻良母的形象便立体化、现实化了;这样,才使人觉得前四句对母亲美德的称赞不夸饰、不虚空。

《史记·周本纪》张守节正义引《列女传》云: “大姜有色而贞顺,率导诸子,至于成童,靡有过失。大王谋事必于大姜,迁徙必与。”原来诗人正是找到了潘母与古代贤妇人之代表姜姒等的品德的相应点才加以称赞的。所不同的是,姜姒均处于王妃之位,生活的平安、稳定有所保障,而潘母可以说是一个普通妇人,处于动荡不安的现实中,随时有祸难临头的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尚且能鼓起生活的勇气,表现出诗中所说的美德,则令人倍生敬仰之情。“鞠”,养育,抚育。“奄”,忽然。“遘”,遭遇。“不造”,不幸,祸难。“殷忧”,悲痛忧伤。“婴”。缠绕。“祧” (tiao挑),祖庙、祠堂。“祊” (beng崩),宗庙内设祭的地方。

从“五服荒离”到“心乎如悬”为第二部分。这十八句写母亲在世时自己(潘文则)只身在外九年,时时都有挥之不去的对母亲的思念与记挂。前四句写形势的危急严峻:祸难遍及全国上下,整个国家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诗中虽未明确交待自己的选择,但以下文看,自己也服役从征走上了戍征之路,这是当时有志之士的唯一出路。建功立业,是建安一代有志之士的共同心声,慷慨、激越、豪迈是他们的情绪主调也是建安文学风格的主旋律。然而,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等人之常情也并非与他们无缘,思乡、思亲与慷慨、豪迈,这不同的情感向度互相呼应构成了他们丰富的情感世界。

在这首诗中,王粲代潘文则使思乡思亲这一情感向度得以伸展和舒张。“嗟我怀归,弗克弗逞”,感叹自己怀念母亲,想回到她身边的愿望难以实现。“圣善独劳,莫慰其情”,表达的是作为儿子不能在母亲身边尽一份孝心而让她得到安慰的内疚心情。时光荏苒,征途遥远,只能把对母亲的一片赤诚心意化作一声虔敬的祝福委托给上天,愿它保佑母亲安康长寿!思见不能见,怀归不得归,欲孝无法孝,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撕心裂肺的思念;时势动荡、信息不通、安危莫测,这是忐忑不安的思念。代人作诗,能把思念写到这般程度,没有诗人自己的切身体验大概是不可能的。

王粲是在动乱中离开家乡先依刘表后归曹操的,思念家乡与亲人的滋味他确实深有体会,在《从军诗》之二中他这样写道“征夫怀亲戚,谁能无恋情?拊衿倚舟樯,眷眷思邺城。”正是这种深切的情感体验使得诗人从所代之人的经历出发把他对母亲的思念分得具体、 真实、 动人。 “ (wei伟),不倦地、无休止地。

从“如何不吊”至诗的结尾为第三部分。这二十四句写对逝去的母亲的哀悼之情。“如何不吊,早世徂颠”,是说母亲过早地离开人世给自己带来沉重的打击。用一个强有力的问,表示出黯然神伤的程度。“徂颠”,指死亡。徂,通殂,死亡。颠,陨落。“于存弗养……忧其独深”,这十句是母亲去世对自己身心的创伤程度的进一步实写。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未能尽赡养的义务,母亲逝世时又未能赴丧哭吊,自己感到有赎不完的罪过,内心无限悲怆,《诗经·小雅·蓼莪》中叙说的那种子女因不能奉养父母而生的惋惜哀伤之情,更加剧了心中的感慨。整日无精打采、神志不清、魂飞魄散,身体如僵尸一般。这样的描写丝毫不是夸张,这是一个多年思念而终未能见母亲的儿子在听到母亲去世消息时所能有的最真实的身心状况。子欲孝而亲不在,失落、哀痛、沮丧、惋惜、憾恨交织在一起,诗人与所代之人共同沉缅于这种感情中,几乎难以自拔。然而,痛定思痛才可能产生文学作品,“胡宁视息,以济于今!”这是抒情主人公基于深切的悲哀而发出的深深的自责,责问自己这么多年来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为什么没能对母亲尽一份作儿子的义务。

接下去的六句可视为对这种责问的回答,也就是 “于存弗养,于后弗临”的原因。在与家乡远隔千山万水的征途,面对重关险隘,只能望而兴叹,感叹自己竟不如自然界的云和风。云可归,风可回,而自己却欲飞无翅,欲超无阶。无多说什么,一切都已昭然,所有的自责、内疚、愧悔都是对自己的过于苛刻,应该诅咒的是无情的现实。其实,在诗的第二部分我们已经领略到抒情主人公对现实的一些情绪了,如果说那里我们看到了一种无奈的话,这里我们则进一步看到了不满和某种程度的憎恶,以及早日结束这种现实的渴望。

诗的末尾四句交待了写这首诗时的心境和写诗的目的。在思绪如汹涌的波涛起伏不平、神情若崩塌的山峰混乱无主的情形下,写这首诗以表达对先母的哀悼之情。

有些评论者认为王粲的四言诗成绩微不足道,既不如他自己的五言诗,也比不上曹操的四言诗。原因是内容多为赠别、思怀,没有反映时代精神,写作艺术上也没有超过《诗经》的局限。就整体而言,这种通论不无道理,而就个别作品而言,这种笼统的说法就言之不顺了。文学作品是作家受到现实生活的感发,情动于中而形于外的结果,严格说来每一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表现对象和反映内容,这是与现实生活的多姿多彩和作家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变相一致的。时代精神是人们对一个时代的生活和人们的思想面貌的一种概括,用所谓的时代精神生硬地要求每篇文学作品则显然是不懂得生活及生活与艺术的辩证关系的一种表现。

王粲代潘文则所作的思亲诗,无论内容上还是写作艺术上都有其独特的价值。

首先,抒情气氛浓郁,感情真挚动人。王世贞在《艺苑巵言》中评价王粲这首诗说:“开口见咽,岂不快哉!”确实如此,从头至尾,整首诗都笼罩在浓浓的悲痛、抑郁、愧悔而又无奈的情氛中,读者仿佛始终面对着一个凄怆得泪眼干涸的人,感到揪心,为之震颤。钟嵘在 《诗品》中把 “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诗列为上品,王粲便在其列,仅凭这首思亲诗我们就认为他当之无愧。

当然,写诗必然抒情,离情别绪的内容并不为王粲诗歌所独有,整个建安一代作家诗歌中多有离情别绪的抒写。如徐干的“良会未有期,中心摧且伤”(《室思》); 阮瑀的“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七哀诗》); 应玚的“行役怀旧士,悲思不能言”(《别诗》)等都是这方面的内容,但王粲代潘文则所作的这首悼念母亲的诗,其思怀,其抒情却有其独特之处。他能代人把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发自肺腑的感情写得那样具体、真切、绵长、生动而见不出一丝虚假、做作与隔阂。这既要有对所代之人的身世、经历、与情感的了解,又需有自己的情感体验的参与。没有前者,抒情易流于泛泛,作不到具体、真切;缺少后者,抒情则失之肤浅,有隔靴搔痒之感。而王粲使二者得到了水乳交融的统一。

其次,诗歌层次安排缜密而合理。从诗的三大部分的安排看,先追忆母亲的美德,就使得后两部分所写的与母亲分别后的思念及母亲逝世后的哀伤与悼念,有了基础和铺垫。这看来是按着生活的自然顺序而写,实际上是诗人自觉为之,匠心所在。他顾及了人的接受心理,一个德高望众的母亲才更加值得别后思念、逝后悼念。这种必要性完全在诗的层次安排上自然流露出来。

在每一小部分内的上下文安排上也体现出这种合理、缜密的特点。如第三部分,因自己对母亲“于存弗养、于后弗临”而深深愧悔和自责后,紧跟着找出了之所以如此的原因。申明这种原因倒不是为了开脱罪责,其意义在于把眼光投向无情的现实,使得全诗的感情既是独特的,又超越了个体性、一己性而着上一种时代特色。

第三,诗歌语言方面,也表现出自己特点。首先,语言质实、雅正,整首诗都由从内心深处进发出来的沉甸甸的真实的情语所组成,没有一毫追求华美辞藻、艳丽色彩的倾向。其次,音韵和谐,转韵自然,全诗共用五种韵,有时六句一韵,有时二十句一韵,这样,诗便有了节奏与变化;节奏有长有短,不单调;变化有急有驰,不突兀。第三,对仗工整,流丽顺畅,如“思齐先姑,志侔姜姒”、“五服荒离,四国分争”、“仰瞻归云,俯聆飘回”等对仗工整的句子穿插在不对仗的句子中,使得全诗语言变化之中有规律,规律之外有自由,抑扬顿挫,读来琅琅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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