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在不断演变与发展中显出自己的光辉,结出自己的硕果。自文字出,乃书法生。能见到的最早书法——甲骨文书,就发端了书法自由创造的历史。甲骨文书每字有多种写法,有正、斜、纵、横的多种字势和大小不一的结体,它在布幅分行中不尽变化自己的章法经营,无守定格。在风格上,盘庚时期显雄伟、祖庚时期显凝重,廪辛时期显真率,武乙时期显劲峭,帝乙时期显峻整,随着时间的发展与风尚的更变而境迁情随。中国书法从产生以来就活跃着自己的创造性。
        如果说规于大篆类体的钟鼎、款识、铭文、籀文、古文还能反映东周列强与战国七雄的五彩缤纷、百家争鸣的年代,那么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的小篆则是随着封建大统社会的出现开了制约书法艺术自由创作的先河。这种制约,对统一封建经济的发展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而对于从发端时就有着自由天地的书法艺术不能不是一种矛盾。正是这种矛盾,潜存了几千年,并且在冲突着、斗争着、变化着。
        被官方统一了的各种大篆后的小篆并未能完全窒息自由艺术的空气,有着发抒自己心灵与性格的民众在小篆大旗的掩盖下,悄悄地创造着草篆与隶书的雏形,传闻中的小吏程邈则是在狱中默默无声地爆发了呐喊。汉王朝终于借用了民众的这种天才的创造,推行隶书于天下,书法在规律与统一的范畴中又向前发展了一大步。
        魏晋南北朝时代是我国历史上大动荡的年代,也是各种文艺思潮泛起的年代。诗由四言到五言、七言,并出现了绝句,文由骈赋转向清新实在的散文体,域外音乐、绘画飘来中国。书法上,风靡全国的隶书在这种思潮中被脱解着,楷书、行书、草书一齐出笼,席卷了书坛。并出现了北雄南秀的两大流派,推出了中国书圣王羲之,形成了中国书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迷醉于统一于一种字体的封建统治集团,从此再也无法桎梏这个范畴,因为书法已成为被民众普遍接受的一种自由随意的艺术。
        但是,顽固的封建制度总是不忘自己的一统精神,随之而来的是以“法”来制约各种不可扑灭也无法统一的各种书体与书风。唐所以成为中国书史上的第二个高峰,其实主要就是在“法”上进行费尽心机的创造并达到高度的完善与统一。自此,书艺变成真正的书法,凝固的 “法”生根般地盘旋在书艺中,蔓延到现在,被视为不可更移的传统和书法的命脉。
        以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为代表的唐法成就,站在他们时代的高峰上,是对前人精华的继承,是对唐时代意识形态的适应与创造,但关键是封建统治阶级面对各种书体自由并行不能一统,巧而以法来代替,致使本是创造成就的唐法越来越凝固化。以后科举中出现的馆阁体便是这种法统的直接的反映,正像文中的八股一样。加上唐以后再无新的书体出现。书法上没有别的强大的冲击力,唐法就被认为是中国书法的高度成熟与完善,唐人作品也就被推崇为学书入门的正宗,这种传统观念漫延到现代而不衰,正像中国文化中许多固有的东西一样。
        然而,唐法并未能高枕无忧,时代的更替,书法的发展,它无时不在被冲击着。首先是被唐法传遗与统治的宋人忍受不住了,米芾痛骂颜、柳是书法丑怪之恶札,他们打着晋人的旗帜,寻求着书法的新意境,于是挣脱了唐人严谨法度,表现出自己性灵胸臆的宋人写意书法形成了中国书史上的第三个高峰。只是这种写意虽然给唐法以凶猛的冲破,但毕竟未能以全新的面目取而代之。之后的明清,科举的馆阁体,把唐法奉宗到了僵死的地步。
        晋韵宋意的书法虽从高峰上跌了下来,但始终以斜睨的眼光,曲折地走着自己的路。清末康有为为“贬唐仰魏”大声疾呼,竖起了封建社会中书法革命的最后一杆大旗。随着清王朝的覆灭,唐法、宋意、晋韵三者并存于世,篆、隶、行、楷、草各种书体在墨池中纷呈千秋,构成了中国近代书坛的面貌。有人把这种面目的出现,认定是现代书法时期的开始。其实,它只能是现代书法的孕育期与过渡期。
        “五四”“反对旧文化,提倡新文化”的呐喊,席卷着古老的神州大地,白话文代替了文言文;七声音阶代替了五声古律;西洋技法结合着传统皴法,新美术把陈旧的四王画派赶下了舞台。中国文艺出现了一个空前未有的繁荣局面。中国书法有着自己的醒悟,其一是以科学的态度,总结古典书法理论,向古代玄虚的书理射出了响箭。其二是挣脱着唐法之绳的缰绊,追求着自己的个性与气志,郭沫若、于右任、毛泽东堪为其代表。然而,书法较之于文学、美术、音乐则是大为逊色了。
        在当前的文化变革中,中国古典书法似乎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究其原因,人们认为:其一,书法是中国独有的产品,它不像文学、美术、音乐能从外来民族中吸收丰富的营养而换胎脱骨;其二,书法是凭藉文字为生存的艺术,文字字体与结体原封未动,它就难以逾越雷池。这也是魏晋以来,再无新的书体出现的主要原因,因此,唐人只能在 “法”上作出成就。其三,传统书法在 “法”上的凝固性较之任何姐妹艺术都更强烈,要打破这种长期以来被人们归顺了的、森严的法度绝非易事。
        中国书法,这种姗姗来迟的现代变革,引起了一代新人的深深沉思。
        近年,随着东方书法热的出现,曾经一度落入低潮的中国书法艺术,形成了繁荣与蓬勃发展的局面。这种繁荣与发展,从艺术角度上来说,是在恢复古代传统的基础上而出现的,因此,它迅捷而有成效。但是,这种迅捷与成效只能是对过去的一段低潮的局面而言,它还未能形成一个时代的艺术光辉。
        一代中、青年书法家在传统的法度里经过艰苦的训练而取得一定水平后,面对着滚滚向前的文化变革浪潮,面对着时代的呼求,感到面前横亘着一个向何处去的严肃问题。他们已经认识到,古典书法已经不能适应时代的需要。他们在徘徊着、求索着。一批接一批的中青年书法家对不少传统观念提出了质疑。
        这种质疑,首先普遍发生在对书法审美观的认识上。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的审美观也在发生变化。古人常把表面看去左右整齐方正的书法作品嘲为“状如算子”,贬为 “奴书”。今天,人们渐渐对古典书法已不是那样能够感情交融、心理相通了。人们已经不满足于楷书见工整、隶书见秀润、篆书见婀娜、行草见流利的书法美了。人们企望出现一种社会与个体、共性与个性因素相融和的、有着现代情韵与灵魂的书法美。在重新认识书法美及其审美对象中,中青年书法家不能不感到要冲破古法的局限与拘缚,实现表达现代人的情感,展现时代的意境与神采的渴望。
        随着生活节奏的逐步加快,以及人们在快速节奏上的激荡情绪。现代人在欣赏书法作品时,希望尽快获得感奋与振作的情绪。因此,书法作品的第一印象(有人把这种总的印象称为书法的总意境)显得越来越重要。对传统的 “藏而不露”、“笔贵含蓄”,即在第二印象中产生的效果,也就是书法的最重要的效果产生了要改变次序的思索。不少中青年书法家在自觉与不自觉地探索书法的现代性。
        传统书法的笔法、结法、墨法、章法中,笔法一直居为首位。处于末位的章法在现代书人的笔下却起了先导者的作用。不少求索与创新的作品,都是从章法上找到了突破口。他们在经营谋篇上,力求醒目、突出的效果,冲破着行列的固有关系,追求着黑白、疏密、轻重的大胆夸张与对比,乃至题款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或里或外,均无一定格局。这种章法在下笔前与下笔之中,带有强烈的构思性与设计性,它无疑是借鉴了篆刻、绘画的图案效果。这是传统以 “纵横有列”为主的章法中前所未有的,是现代书人以现代人的观赏性为后盾,对古典书法的一种突破与挑战。
        追求强烈的节奏感,为现代书人所情不自禁。出现在探新作品中的错落参差的疏密层次,大小、方长,斜正、俯仰、正侧、折转、露藏等等多角度的对比关系,构成线条激剧地流动与抑扬顿挫的节奏。这种作品,它无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强烈的。
        从对节奏感的强烈追求中,随之而来的是对墨法的大胆探索。墨分五色是中国画中的墨法,但已渗透到了书法的求索范围。浓、淡墨的交替与渗透,洒矾与摺皱宣纸上的特殊效果等,已为现代书人有兴趣地摸索着。由此,以朱砂代墨以及以各种雅致的色纸代白也就接连出现了。
        当前,在美术新潮中,出现了以文字与书法来作画并作为内容的作品。在书法作品中,则出现了人们所说的“画字”,即以书法来追求绘画感,或以绘画的形象表现于书法中。总之,是把抽象的艺术表白于具体或间于具体的形象之中。
        在书体上,出现了人们不满足于单种书体直接书写的倾向。无论是写楷、写隶,还是写篆、写草,往往结合着其它书体的形象。这种综合,由于带着现代人的意识理解及其兴味,它往往有一种令人对古典书法为时而择的结果。这种综合,反映了现代书人横向撷取艺术精华的心理,是多层次、多结构的现代艺术潜流与潮流冲击的反映。
        不少现代书人从整饬的唐楷中跳脱出来,接受了飘逸的北魏书系。有的干脆从瓦当、钱币、砖刻、契押等等小道之中求出真率与活脱,创造反映现代心理的作品。
        现代书人的求索不能说已取得为众公认的很大成绩。但是它已是一种艺术新潮,是整个文化思潮的组成部分,是顺应着时代的潮流而产生并前进的。这个思潮,它已经不是在古法中寻求河床,相反,是在斗胆地冲击古法的大堤,打破传统的法观,以时代的观念,来重新认识书法的性质; 以现代人的审美感,来寻求书法的新表现手法。如果论及它在继承与创新之间的关系,它依然主张继承优秀传统,只是已不着眼于法的具体规范之中来一一摘取;相反,要打破它的千年桎梏。它的继承,乃是从传统书法的境、韵、气、神、理、哲等内核骨质上来掘取,并进行新的开拓。
        有人把打破传统形式、追求时代新意的书法作品,称为现代书法。现代书法在性质上将是形象艺术与抽象艺术的高度发挥下的和谐统一体。抽象的点画将在可感的造型图象中尽情地表现书人的意性与理性,而可感的造型图象将通过抽象的意性与理性得到更为形神的境界。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现代书法将熔前人韵、法、意于一炉,并作出全新的创造。
        现代书法在内容上将不局限于古典诗词的书写,不单纯地把文字内容看成是书法的内容,而是在强烈的观赏性中包涵各种实体。因此它将大大突破传统书法题材的领域,创造出新的书法字与形象。
        现代书法在创作方法上将推进浪漫主义与理性的结合与发展,主张把人的丰富想象、奔放的感情在理性的思求中倾泄出来。它不排除古典主义的客观存在乃至发展,它希望通过两方面的比较鉴别与相互刺激,来产生中国书史上的新高峰。
        现代书法在表现手法上,绝不拘泥于一种程式与格局。它将是在横向上的点、线多段式的挖掘与开发,然后找到它的纵线,形成以纵为轴、横为轮的多节车箱的运行。因此,它将在传统笔法、结法、墨法、章法上进行多角度的突破,经过反复实践与检验,找到符合与适应现代观赏心理与美感的轴心。
        时代的风骨是现代书法的灵魂。唐代,以颜真卿为代表的雍容大度的楷书,形象地反映了唐帝国的庄严与昌盛,成为划时代的艺术。今天,中华民族要求实现现代化的希望,构成了时代的拼搏与豪迈拼取的节奏和精神。现代书法将用自己的艺术形象反映与推动这种节奏与精神,给人民以理想的鼓舞与振奋,给人民以追求美好愿望的心灵温馨。这就是现代书法的风骨,它将洋溢在现代书法作品的总体意境中。
        现代书法在实用与欣赏上,将在走向社会中阔步前进。几千年来,书法集中在文字书函上的实用与碑刻、印刷品上的欣赏。可以设想,随着经济的发展,精神生活的提高,书法不但将扩大它的欣赏性,而且将发展它的实用性。书法作品不但将普及到亿万家庭中,而且将实用到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其中,工艺书法将出现前所未有的兴隆局面,它不但会在金属、玻璃、塑料、陶瓷、泥石、广告、商标、纺织、印染等等各种工艺制品中发挥显著的作用,而且将步入建筑、装饰、城镇美化中显现它的美与教育的价值。这种实用的需要,势必促进书写工具的改革,从而又给现代书法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前提。
        现代书法的思潮通过近代百余年的潜伏,已经泛起。由于现代一词有着世界性的含义,因此,中国现代书法的艰巨任务是在以中国文字为基础的艺术中,大力撷取各民族能够共通的具体与抽象的形象,推出现代人在观赏上的共感与追求,走出一条通向世界文化的融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