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县民

2024-01-06 可可诗词网-古代微型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陶潜·


        会稽剡县民袁相、根硕二人,猎经深山,重岭甚多,见一群山羊六七头,逐之,经一石桥,甚狭而峻。羊去,根等亦随,渡向绝崖。崖正赤壁立,名曰赤城,上有水流下,广狭如匹布,剡人谓之瀑布。路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著青衣,一名莹珠,一名(原缺)。见二人至,忻然云:“早望汝来。”遂为室家。忽二女出行,云复有得婿者,往庆之。曳履于绝崖之上,行琅琅然。二人思归,潜去归路。二女已知,追还乃谓曰:“自可去。”乃以一腕事与根等。语曰:“慎勿开也。”于是乃归。后出行,家人开视其,事如莲花,一重去,复一重,至五重,中有小青鸟飞去。根还知此,怅然而已。后根于田中耕,家依常饷之,见在田中不动,就视,但有皮壳,如蝉蜕也。
        

〔选自《搜神后记》〕

●●
        为人刚正不阿、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东晋陶渊明,挂印归还乡里途中曾以其《归去来兮辞》而表达了决绝仕途归返自然的欢欣心情。此后,他躬耕田亩,清淡自守,或“种豆南山”,或“采菊东篱”,怡然自乐。虽“草盛豆苗稀”而不辍其耕,满足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生活,拾趣于“悠然见南山”的恬淡,表现了一种不与世争、隐逸超然的生活态度。其诗作也因多写村牧生活而成为我国古代田园诗的杰出作品。求隐寻逸,是因为厌恶世俗生活,同时,陶渊明向往一种平和、恬静、人与人和睦友爱的理想世态,因而他写有《桃花源诗》,表达了这种向往。诗未足意,又写《桃花源记》,以小说家的手法精细描绘“武陵渔人”亲历的那个“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世外桃源。但“桃花源”经渔人一游之后,迷失所往,“不复得路”,消逝了。留下了向往,也留下了遗憾。本篇《剡县民》则让袁相、根硕二人在又一处“世外桃源”中得娶佳丽,“遂为家室”,后因思乡心切,返归故里。但既归之后,又思念至极,以至根硕在田中留下了血肉躯壳,魂魄往之,又去那个“草木皆有香”的化外世界了!与《桃花源记》相比较,两篇文字都是作者的一种理想的寄托,所不同的是《桃花源记》只写理想中的社会,有神秘而无怪异,《剡县民》则浓墨重彩,渲染了一种玄秘、神奇的神话气氛,凝神异与人情为一体,留给读者无限神驰心往的余地,掩卷之后,文中余韵依然萦之、绕之……
        首先,作者给他讲述的故事的发生地以神秘玄幻的氛围:山羊导路,经一“狭而峻”的石桥,至“赤城”绝崖,山上瀑布飞练,路旁有如门的山穴,入穴豁然,地势宽平敞阔,草木皆有芳香……重山峻岭之中,山回路转,瀑布掩映,有一佳境陡然而现——典型的神话故事的开头!而且笔势追循着主人公的足迹,一层层,一步步写来,引人渐渐走入神异、走入芬芳,为故事的展示涂饰了一幅绚丽、奇绝的背景。
        其次,叙述扑朔迷离,不求真切,不追底蕴,娓娓而谈,故事讲得如披薄纱,虽失真切,却有韵味,迷离中漾荡着一片神异的淡雾。例如袁相、根硕二人既到,二女子“忻然云:‘早望汝来。’”这是怎么回事?作者不去深究;又如“二人思归,潜去归路。二女已知,追还乃谓曰:‘自可去。’”二女怎么知道二人心事?为什么“追还”之后并不挽留?作者又不去细叙;临行,女子馈赠腕,状如莲花,瓣五重,五重尽剥小青鸟飞去。这又是怎么回事?作者也不细追根源;最后,因小青鸟飞去而“怅恨”不已的根硕,在田中留下了如蝉蜕一样的躯壳又是怎么回事?作者则不再说,只让读者在自己的想象中去最后完成这个故事。这种在叙述中有意留下夹有疑问的“空白”,恰恰是讲述神异故事所必需的。如果笔笔落实,毫无虚罅,情节虽圆润无隙了,但神话故事特有的气氛也就丧失殆尽了。笔如飘云,倏忽往来,一个故事的神异的内容,披上了与其相洽相合的飘忽的语言外衣,就更具特异色彩了。此外,像对二女身姿步履的描绘也精当、传神、带有仙气:“曳履于绝崖之上,行琅琅然。”行走于绝壁之上,却步履轻松,环佩叮噹。十余字,就使二女飘逸洒脱的身姿游跃于纸上,令人钦叹,令人想其神异绝妙的身姿、气度,又增添了文中的神奇色彩与气氛。
        鲁迅在论及《搜神后记》时说:“亦记灵异变化之事如前记,陶潜旷达,未必拳拳于鬼神,盖伪托也。”印证以《剡县民》,可以看出鲁迅之言是为确论。陶渊明深憎现实社会的昏暗丑恶,心向平和、纯净,寄情山野,隐逸超然,但心中的理想并未泯灭。提笔为文,描山绘水恬适超然,但并不忘现实之昏聩而又有“金刚怒目”之作,其《搜神后记》也常“伪托”神鬼,另有寄寓。这也是封建时代正直文人抒心中之块垒的常见方法。
今日更新
今日推荐